他不是第一次来琼玉宫。皇帝总喜欢在这里召见皇子,处理纷杂的家事。
可这是第一次,站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时,他有了安宁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她在这里。
她一直在等他。真好。
她的手紧紧环在他腰间。他覆住它们。小小的手指上面依然裹着绷带,他力道不敢太重,怕她疼。虽然他很想用力握住。他怕握不紧,她会突然丢了。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小声说,“我在这里。”
她没说话。皇帝也没说话,只是回头看着他们,目光带着些诧异和叹息。
赫连明睿隐约察觉,皇帝让苏芷来,大约是想利用她对他的影响力,说服他收手。
他兀自笑了笑。确实,她能影响他,他甚至为她作出了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是,他不会收手。
在将他们全部送入地狱之前,他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
哪怕是她拦在他面前。
她会拦住他,还是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好了,苏婉婉,你出去。朕有话和太子说。”良久,皇帝揉了揉脑门,手向苏芷一挥。
赫连明睿松开她的手,却感到她抱得更紧,在他身后小声而坚定地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片刻,她放开他。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宫人合上门,将她的影子关在门外。那一瞬,他忽然有些不安。
现在大殿之内,又只剩他和他高高在上的父亲。
“当年那些事情……陛下同她说了?”赫连明睿行过礼,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皇帝叹口气,点头。
他这个儿子,自从那件事后,再也没有称过他“父皇”。不论是朝堂,还是私下,永远只能听见一句冷冰冰的“陛下”。
“朕本想让她说服你收手。”皇帝踱步走到赫连明睿面前。
他发现,太子比他高了。而十六年前,太子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要踮着脚才能抱住他的腰。
他蓦地想起那天在栖凤宫,他拂袖而出,太子从高高的台阶上跑下来追他,小小的身体被衣服绊倒两次,终于扑到他脚前,抱着他的腰恳求,“父皇!救救母后!”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他“父皇”。
他自嘲般笑了笑,切断思绪,又问,“如果苏婉婉劝你,你会听么?”
赫连明睿直视他的父亲,一字一顿答道,“不会。”
“那朕也不亏。”皇帝摸起一块凉糕,兀自端详片刻,放回盘中,“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不论你做什么事情,她都站在你这边。”
不论是和颜悦色、利诱、威胁还是请求,都不能让她动摇。
这坚定让皇帝有些不舒服。他想起了那个女人。同样的坚定,忠贞不渝,一路陪伴他走到最高的位置,最后鲜血淋漓,死在他为她所筑的巍峨宫殿里。
权力和她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权力。
他看着他的太子。当年笑起来像三月春风的孩子,现在和他一样冰冷无情,宛如寒冬。
而当他转述了苏婉婉的话时,太子唇角闪过一缕笑意,温柔得好似冰雪消融。
皇帝有点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他到底是像自己一样无情,还是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温柔?
“陛下叫臣留下,应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片刻,赫连明睿又恢复冷漠。
皇帝深深看着他,“朕可以废了你。但朕不会这么做。”
“是因为,陛下知道臣命不久矣了么?”赫连明睿表情愈发冰冷,“陛下算得真准,今年岁末令晋王班师回朝。到时候臣恰已不在人世。”
“现在,朝廷政务离不开你。”皇帝平淡地回答。
“那臣死前,再为陛下尽力一年。这期间臣做什么,望陛下再勿过问。”赫连明睿笑了。
不出他所料。如从前数次一般,父子之间如同虎狼,用别人的性命做着交易。
只是赫连明睿不敢相信,为了让晋王顺利即位,皇帝竟然愿用太后的性命做赌注,换取他最后的效力。
眼前这个曾经被他当作父亲的人,为了所谓的天下,什么都能抛弃。
他的血管里,就流淌着这个人的血液。这血液足够冰冷无情,能让他将屠刀举向任何人。
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痛苦?
皇帝默默看着他的太子,良久,平静地勾起唇角。
“朕量你也做不到。”
“请陛下拭目以待。”
赫连明睿最后看了眼这个苍老而疲惫的男人,面无表情离开。
……
苏芷在亭中和淑妃聊天。赫连韦真心不在焉靠在栏杆上,掰开米糕喂鱼。
池中锦鲤欢快地挤作一团,争抢那为数不多的米糕,金色和红色的鱼鳞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珠宝般耀眼美丽。
不时有几个宫人路过,看到赫连韦真便捂嘴嬉笑。比起太子和其他几位王爷,她们家的王爷可以说是最不拿架子的,还时常与她们玩闹。
只是比起女子,王爷似乎更钟情于钱财和古董玩物。这让她们非常沮丧。
淑妃也为此沮丧得很。儿子都二十五岁了,亲事尚是八字未有一撇。她给说的媒,他不满意。皇帝指的婚,他又是头疼又是脑热,百般推脱。
以为是他那方面不开窍,给他送去几个美姬,他满不在乎。美姬回来哭诉,“王爷整天泡在收藏室里,根本就懒得理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