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傅应弦同师父一块去戏园子看戏,只现在已经更名为剧场了。
才买票进了门,便闻得几个从前根本不会给眼色的龙套,聚在一起切切察察:
“还是新形势好,文艺为组织服务、为人民服务。职务无大小,仅仅是革命分工不同。”
“从前这个老板,那个角儿的,再不敢耍威风了。”
也有人不敢苟同:“理儿虽没错,可你一进剧场就会发现,京剧的光彩,还是落在角儿的身上。角儿倒了,再好的班底也撑不住。”
只是可惜了,打从今后,戏曲的舞台建制,就从角儿制,变为导演制。极端强调的是整体性艺术。
秦瑾环对号入座,跟傅应弦并肩坐在头排,等待着今日关老板的演出。
面无表情问道:“今儿是什么戏?”
傅应弦答:“是《杜鹃山》,师父。”
“杜鹃山?”秦瑾环演了半辈子戏,却没听过这出。
“这又是整什么洋相?”
仍记起昔年傅安洲在天津卫登台,戏唱到一半被经理请了下去,理由是给洋人腾地方唱歌剧。
底下的戏迷都骂了街了,什么“汉奸”、“走狗”、“卖国贼”……全出来了。
只没想过,这才过了没几年,世事变迁,倒是主动给洋人腾地方。
傅应弦似乎猜出了师父的心思,压低了声音道:“是现代戏,不是洋人的话剧。”
京剧打从进入大演现代戏的时期,京剧团便紧锣密鼓地先后排演样板戏。不光是个更换“戏码”,而是现代戏像一只巨大章鱼,其触角伸向艺人生活的每个层面、每个角落。
“组织培养我们学习,使得全体演职员工觉悟提高,加强了组织纪律性,这是好事。”傅应弦十分怕师父祸从口出,忙给他使眼色:
“现在已经不兴雇佣观点和捧角思想那一套了,组织明确提出,反对单纯艺术观点,要推革新,使现代的英雄人物占领舞台阵地。”
秦瑾环皮笑肉不笑地抽了抽嘴角,道:“是,一定遵守制度,服从分配,树立作风,克服自由散漫的工作态度。”
只他真不明白,京戏不演现代戏,会脱离群众,脱离社会,必然逐步走向死亡的现状。
那么现在矫枉过正只演现代戏,京戏的未来道路,又会何去何从呢。
台上的锣鼓已经敲响了,不论老演员、新演员和一般演员,都在导演的指导下进行工作。
关含璋按时候场,服从导演指挥,在戏台上发扬民主。人人都能给他提意见,而他必须不断修改。
上场前缓锣鼓,台上随便驱使人,后台那种嬉笑逗闹、自由散漫的景象……也已经销声匿迹了。
秦瑾环对此十分不适,却别无良策。不能招架,更无力还手。
戏台上的角儿演的闷气,台下的戏迷也看得憋气。
宛如被判了无期徒刑,总算是把这场戏看完了。
秦瑾环起身去后台看望关含璋,但见他坐在一张板凳上,耷拉脑袋,脸色惨白。
全身如水洗,从头发尖到脚后跟寸寸湿透。
他只朝他点点头,连招呼的气力也没了……
从这一刻起,傅应弦似乎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血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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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休息过后,下一场还是京剧院安排的关老板的戏,只现在要叫他关含璋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