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挽的手指,划过丝缎的光滑,翻紫摇红,一针一线,尽是世人难以企及的尊荣,然而,却终成凄艳。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红衣裙撞进了她的视线,裙摆处,金丝绣就的凤凰,振翅欲飞。
其实一眼就能看出,这一袭红衣所用的衣料,与沉香木箱中的其余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毕竟,这一匹正红绫锦,只是邺城当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林清挽想起了那一日,她穿着这一身红衣盛装,在邺城城门外,亲劝饯行酒,他修长有力的指,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两个字,等我。
林清挽想起了那一日,寒风凛冽,飞雪漫天,也是这一身红衣,她站在西疆苍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马上白羽铠甲,风姿惊世。
林清挽颈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他手中的“转魄”,直指方狄。
那样恍若隔世的曾经,再也,回不去了。
“皇贵妃?”画意见林清挽对着手中的红裙怔怔发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唤她。
林清挽回过神来,笑了笑:“就这件吧。”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无论谁,都该有个了断的。
雾吟和紫苑做事都是极为利索的,不一会便将她妆点妥当。
林清挽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正红色牡丹绫锦长裙逶迤曳地,臂间轻挽屺罗金丝软纱,白玉飞燕佩垂在腰际,随步款摆,双鬟望仙髻上,没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凤金步摇。
雾吟抱着“惊涛古琴”,沉默的跟在林清挽身后,或许是从她换上这一袭盛装开始,或许是从林清挽让她带上“惊涛”开始,不同于画意的欣喜惊艳,她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眸光中带着犹豫和迟疑,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开口阻止林清挽入宫一样。
然而,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的跟在林清挽身后,或许是因为她的心中,依旧存着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荆宫中,从承天正门入,才得知皇贵妃加冕仪式已经结束了,如今除了萧太后身体不适先行回了抚宁宫以外,慕容衍并满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内赴宴。
太监宫女们见到林清挽,虽然面有异色,却依旧恭恭敬敬的将她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见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转角处,却忽然现出了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一袭明黄华服的皇后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离。
她的面上隐含微笑与遗憾,本来孟太后抱恙,她是该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愿意错过这个最重要的时刻,所以不知寻了个什么借口留了下来,然而,却终是不能多待。
她见到林清挽,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飞快的闪过一丝尖锐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林清挽款步行来,微微勾着唇角开口道:“不是听说皇贵妃卧病在床,却还是挣扎着来参加加冕宴会,可真是识大体啊。”
林清挽回了她一个微笑:“娘娘过誉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识什么大体,反正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有陛下为我担着,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会来,只是因为我想来。”
在试图伤害自己的人面前,笑,永远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皇后娘娘面色一变,唇边却仍是带着笑开口吩咐她身后的宫女和林清挽身后的雾吟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本宫和皇贵妃难得见上一面,要说几句体己话。”
她既然这样说了,雾吟和一众宫女自然只能远远站开。
皇后娘娘虽然面上含笑,柔媚的语音当中却是暗含了说不出的狠厉:“皇贵妃可真是厉害啊,天牢死囚里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来,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齐越天恋公主的新驸马是谁。”
“怎么会?我当然知道,为了这,我还谢了陛下好多次呢。”林清挽回了她一个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却隐忍着不说,大概也是想到了,仅凭我一个弱女子,是没有办法救出他的吧。”
“你!”皇后娘娘面色突变。
而林清挽也失了敷衍的兴致,直截了当的开口道:“无论娘娘是想要威胁我,还是逼我什么,都是没有用的,皇上的生死,只怕娘娘比我紧张百倍。而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么会去在乎他的。”
林清挽不愿意再理会她,漠然的越过目带震惊与恨意的皇后,径直朝清和殿正门走去。
雾吟小跑着追了上来,死死的盯着林清挽的眼睛:“皇贵妃究竟想要做什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宣礼太监拖长的声音层层传响:?“皇贵妃到——”
林清挽淡淡一笑,伸手去接雾吟手中的“惊涛”。
她先是不放,林清挽也不急着用力,僵持了一阵,毕竟场合不对,她只能松手,几乎是带着哀求的看着林清挽低低道:“皇贵妃,雾吟求您不要再伤陛下了……”
“怎么会,我只是想要弹一只曲子给他听。”淡漠笑着,林清挽抱着“惊涛”,缓缓步入清和殿中。
她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只是微笑:“愿以一曲以贺皇上大喜。”
孟太后不在,慕容衍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她。
或许是因为她出人意料的到来,又或许是因为她的装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见底,带了几分隐约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却是强自镇定的恐惧。
他迟疑着似是想要起身,而林清挽却并不给他时间,径直抱琴坐下,然后那一曲“湘暮”,便自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一张“惊涛”,也是这一曲“湘暮”。
林清挽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是潜下自己所有的情绪,指尖凝着全部的心力,划出一个又一个如水音符。
当最后一个颤音凝定,满室寂然,而她也不等他们反应,强自凝了凝气力,然后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飞旋,幻化出“重烟”,惊尘绝艳的风姿。
“一舞重烟,燿如羿射九日,矫如骖龙翔舞,来如雷霆收怒,罢如江海凝光,飘然转旋如轻雪漫舞,嫣然纵送如游龙惊鸿……”
林清挽几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执着来舞这一段“重烟”了,每一个动作,如同在梦中一样,百转千回。
“……斜曳裾时如朝云欲生,风袖垂时如低莲温柔,观者无不痴迷忘醒,天地为之久低昂……”
林清挽想起了画册上的句子,其实自那一日看过之后,私下里,她也曾独自练过,毕竟这一舞重烟,那样美,美得几乎虚幻,就如同,林清挽的身份一般,那样的不真实。
她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这一段舞,会是此情此景。
鸦雀无声的殿堂里,林清挽缓缓抬起了自己的脸。
这一曲湘暮、一舞重烟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强自稳住身形,她向着主座上的慕容衍,微微笑着,莲步轻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处,蒙上了一层悠远与恍惚,他定定看着她,一动不动。
林清挽唇边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脚步,正欲开口,却不想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袭来,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再无力强撑,软软的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