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却向何山风雪中(2 / 2)

平衍知道平宗想知道什么,摇了摇头,“崇执只带走了他身边一万贺兰部私兵,其他人没有太宰府的符印,没人动得了。”他略犹豫了一下,说,“听说,他是寅时交卯时突然带人离开的。当时军营中诸位参军都还在睡着,以至于没有人能拦住他。到后来宫中变故的消息传到,诸位参军察觉到不对再去检点,才发现他和那一万私兵的帐房里东西都已经清空了。”

“这么说他是早有准备了。一万人,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几日来每一个消息都在证实着他最不愿意应验的推测。此时听到平衍的汇报,心头只有隐约的钝痛,竟是连烦闷都只是憋在心底,丝毫不会表现出一点儿迹象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笑,顺手拎起铜壶替平衍添水。

“贺兰部大人崇绾尚在龙城,我回来后先去了他的府邸。他对崇执的事情一无所知,表示如果崇执真的私自带兵潜逃,他贺兰部绝不包庇姑息。这件事情,他能做的我看也就这么多了。”平衍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看了平宗一眼,低头去吹杯中的茶沫,忽然笑道,“这茶叶却香得很,这个季节也属难得。”

平宗知道这件事情再往下追查,只怕贺兰王妃也脱不了干系,即便是平衍也有顾虑。

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没有回王府,也是因为不愿意回去面对贺兰王妃。这一切跟她到底有多深的关联,他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平宗知道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沉沉叹了口气,也不去追问平衍。

倒是平衍心里惦记着那桩事儿,笑着问:“莫非这茶叶是你那南朝长公主带来的?”

“怎么可能?”平宗没好气地笑了,“那女人就差没给我一刀了。她大概快恨死我了。”

“这女人是从哪儿找来的,真难为你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平衍当时不在现场,所知一切都是听人转述,“最妙是她还不承认,以至于我听说很多人本来不相信的,听她这说法也都多半信了。”

“如果我说她真的是永德长公主,你信吗?”

平衍一愣,抬起头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神色中分辨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真是南朝长公主?你舍得这么放出来用?她的用处可比你扳倒崔晏那伙人要大得多呀。”

“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宗只有在平衍面前才会吐露心思,“这群汉臣呢,典章制度要由他们去设计,太庙圜丘要让他们去建,百官铨选要他们去斟酌,底下各处土地丈量、耕牛管理也都非汉人不可。我不能因为要拔掉一个崔晏而让那些汉官们都寒心缩手不再全心效力啊。但崔晏此人却绝不能再留!”平宗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略缓了缓才说,“这长公主出现得正是时候,私通南朝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确实大妙。”平衍也笑了起来,“用这南朝长公主作为罪证,既能除掉崔晏一伙人,又不伤及?”

平宗略想了想,笑道:“她自己撞上来的。这件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既然能把她推出来,也就能把她掌握住。崔晏那边的事情,今后几天只怕是要流不少血了。”

平衍神色郑重起来,问:“陛下和世子,真的是他在背后指使?”

“不是他还能是谁?”平宗冷冷一笑,“他一贯不满我主政。陛下和阿若整日与他问答政略,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崔晏以宰相帝师自居,一旦我归政,朝堂大小事务不就能尽归他的手中了吗?当日他曾向陛下讲起西周旧事,将陛下比周成王,又说我和他是周召二公。人人都以为他是想做周公,岂不知周公也曾避朝三年,而召公倒是一直将成王掌握在手中。”

平衍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也跟他念过书,他的确是有在江北重兴社稷的壮志。”

“社稷是要兴,但我们是丁零人,不是汉人。汉人那一套东西即便有用,择其精华为我所用也就罢了,却不能连祖宗都去拜了汉人的吧?跟这帮汉臣打交道,就像是骑在没有装马鞍的野马背上一样,既要驯服他们,又不能下手太狠,下手太狠他们撂挑子了,咱们丁零人就只能退回到大漠以北去。”

平衍完全能理解平宗的顾虑:“这次延庆殿的事儿……”

“若以这个为罪状的话,只能让那些心里面打着算盘的汉人们以为陛下和阿若已经是他们那一党的,如此后患无穷啊。”平宗说着拎起铜壶要给平衍添水。

平衍却冷峻地笑了:“陛下既然不听话,不妨换一个。”

平宗一愣,手中铜壶一歪,滚烫的水淋在平衍手上,烫得他一缩手茶杯掉在了地上。

“哎呀!”平宗赶紧放下铜壶捧起他的手看,滚水烫过的手背上起了一片白色的水泡,看上去触目惊心,“你等一下!”

他起身开门招呼在门外守候的楚勒:“楚勒,快收些雪水来!”

平衍强忍着疼痛笑道:“阿兄我没事儿的,你别急。”

楚勒已经端了一盆雪进来,平宗也顾不得冰雪刺骨,将他的手埋进雪里,沉声道:“老实待着,别乱动。”说完才又转身去里面柜子里寻找,“早先渤海国进贡了一味药膏,用的是大云山里野生獾油,治疗烫伤最是神效,我这里应该还有一瓶,一直放着,今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平宗找出那瓶獾油,一回头,发现楚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问:“怎么了?”

楚勒低声地说:“王府里派人来了,王妃请您回去。”

平宗面色沉下来:“以后再有人来,你替我挡了。这边事务处理完,我自然会回去。”

楚勒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平宗拿着獾油来到平衍身边,将他的手从冰雪里拿出来看了看,紧蹙的眉头略舒展了些:“还好,水泡都下去了,大概不会留疤。”

平衍苦笑:“阿兄真把我当不懂事的奶娃娃了。我也是丁零男儿,这点儿小伤算什么?”

平宗复又将他的手放回雪中,笑道:“屋里暖和,过会儿雪都化成水了就给你上药包扎。放心,手不会有事儿,你那琴还能继续弹。”

平衍略觉诧异,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兄,不过是小伤,不必如此在意。”

平宗没有抬头,低声说:“可我总得保全一个呀。”

“什么?”平衍一时没有明白,“保全什么?”

“你的腿是为了救我才断的,我不能再让你有分毫闪失。”

平衍苦笑,“阿兄只差没将我藏进盒子里、锁进柜子里,这千般万般的小心。”他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握住平宗的肩头沉声问,“阿兄,你要保全的不是我的手吧?”

平宗猛然抬眼望住他,目光中沉痛如水,几乎要漫过堤来:“阿沃!”他唤着平衍的乳名,“你虽然不能再带兵打仗,但你文韬武略精熟于心,更是远胜于……”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令平衍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远胜于阿若,我对你的信任和倚重从不因你受伤而有分毫减少。也许只有你能代替阿若……”

“阿兄想要将阿若怎么处置?”平衍打断他,沉声问。

平宗一时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写在了他的脸上。平宗这一年三十岁,正当盛年。他早年驰骋疆场,养就了军人般的体魄和气质,腰板挺直,胸膛宽阔,面容虽经历风霜,却仍然遗传母系来自西域柔然的血统,五官如同刀刻般深邃俊美,薄唇明目,眼仁中隐隐有一丝蓝色的光芒,令他在收敛笑意之后看上去显得过于锋芒毕露了些。而此刻,当他双唇微微抿起,唇角的纹路冷峻如同窗外北风,隐约透出肃杀之意来。

“阿兄!”平衍吸了口凉气,急切地劝道,“阿若年纪小,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回去阿兄将阿若狠狠责打一顿命他闭门思过也就算了。阿若是你的世子,这其中还关系到王妃,阿兄你一定要慎重。”

平宗突然发怒,一把甩开平衍,将那把匕首摔到地上:“他已经要弑父了,我还有留他的余地吗?”

“说不定是别人不问自取?”平衍自己也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好换个说法,“阿若年纪小,以后严加管教就是了。再说,阿兄你正当盛年,膝下不止这一个儿子,即便阿若不中用,也还有别人接替,哪里轮得上我啊。阿兄这是将我置于火上烤啊。”

平宗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是要你袭我的王爵。我要你在宗室中考察,寻一个合适的孩子,亲自辅佐。”

平衍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平宗的意思。他盯着平宗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问:“阿兄确定?”

平宗冷笑:“我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舍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壮士断腕,不可迟疑。否则只怕迟早累及旁人。”

平宗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平宸这个皇帝是不能留的,他打算另立新帝。但平宗又不愿意授人废立君上的把柄,新帝继位后,会由平衍出面辅佐。这样的安排确实比他自己再去担任摄政王要温和些。

丁零草原上曾有习俗,男孩子满十岁的时候,长辈会送他一只狼崽。少年与狼崽日夜为伴两年,到十二岁的时候举行成人礼,男孩要将狼杀死才能算作完全成年。狼性凶残,起初年幼时还好,一旦狼成年后,便会时时想从主人手中抢夺食物牲畜,少年日日要与狼斗智斗力,待到能将狼杀死时,已经强壮坚强无坚不摧了。

平宗辅佐平宸登位,这些年来主掌朝政,在平宸眼中无异于那匹狼。而今平宗吸取经验,即便另立新君,也不肯自己去做那匹狼,而是让平衍代替。将国家重任交与旁人之手,有能力的平宗不会放心,放得下心的又怕担不起这担子,想来想去,也只有平衍能胜任了。

平衍点了点头,最初的惊讶紧张已经散去,他与平宗心意相通,并不需要作态,只是说:“这样也好。”

两人便又促膝细论,议定了之后的一些具体安排,这才想起楚勒去拿吃的一直没有送来。

平宗让平衍先喝了碗酪浆,自己开门去寻楚勒。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难得的是天居然晴了。一开门只觉漫天星光淡淡闪动,虽不若夏天河汉灿烂,却也令人心头阴霾略去了一些。

楚勒早就守在门边,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

平宗问:“饭怎么还没送来?你不是一直让人热着吗?”

楚勒面带难色,朝屋檐外一指:“幸亏临进门了我突然想起来,找来只猫儿试了试……”

平宗走过去,只见一只猫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七窍流血,早已经僵直。

这般连连绵绵欲杀之而后快,留下这么多后招,饶是平宗惯经艰险,也不禁浑身一寒。他沉下脸,咬着牙吩咐:“将延庆殿、御膳房、英华殿、演武堂各处皇帝读书习武起居接触之所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部杖毙,不得留活口!”

楚勒一怔,问:“不审了吗?”

“有什么可审的?”平宗冷笑,“所有上下有牵连的人全杀了,主谋胁从自然跑不掉。”

楚勒见他面露狠厉之色,知道是被气急了,不敢再多说,躬身领命。平宗又问:“不是说焉赉回来了吗?人呢?”

“在外面跪着呢。”

平宗一怔,几步走到大门边,果然看见焉赉一个人在英华殿宫门外的雪里跪着。“他这是做什么?”

楚勒也觉难以启齿:“那个女人的侍女,叫晗辛的那个,不是说让她跟着焉赉回来嘛,她一进龙城就消失了。”

平宗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