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在书房里,”其中一人宣布,“他正要找你。”
琼恩点点头。
他应该直接从马厩过来的。
他快步爬上高塔楼梯,一边告诉自己:司令他要的不过是一杯好酒或炉里的暖火罢了。
一进书房,莫尔蒙的乌鸦便朝他尖叫。
“玉米!”
鸟儿厉声喊道,“玉米!
玉米!
玉米!”
“别信他。
我刚喂过哪。”
熊老咕哝着。
他坐在窗边,正读着信。
“给我弄杯酒来,你自己也倒上一杯。”
“大人,我也要?”
莫尔蒙将视线自信上抬起,瞪着琼恩。
那眼神里充满怜悯,他感觉得出来。
“你没听错。”
琼恩格外小心地斟酒,隐约明白自己是在拖延时间。
等酒杯倒满,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面对信中之事了。
即便如此,酒杯却很快就满了。
“孩子,坐下。”
莫尔蒙命令他。
“喝罢。”
琼恩站住不动。
“是我父亲的事,对不对?”
熊老用一根指头弹弹信纸。
“是你父亲和国王的事。”
他朗声说,“我也不瞒你,信上写的都是坏消息。
我本以为自己这么大把年纪,劳勃的岁数只有我的一半,又壮得像头牛似的,说什么也没机会碰上新国王。”
他灌了口酒。
“据说国王爱打猎。
我告诉你,孩子,我们爱什么,到头来就会毁在什么上面。
给我记清楚了。
我儿子爱死了他的年轻老婆。
那个爱慕虚荣的女人,要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盗猎者头上去。”
琼恩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司令大人,我不懂。
我父亲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叫你坐下么?”
莫尔蒙咕哝道。
“坐下!”
乌鸦尖叫。
“去你的,把酒喝了。
雪诺,这是命令。”
琼恩坐下,啜了一口酒。
“艾德大人目前人在狱中。
他被控叛国,信上说他与劳勃的两个弟弟共谋夺取乔佛里的王位。”
“不可能!”
琼恩立刻说,“绝不可能!
父亲他说什么也不会背叛国王!”
“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莫尔蒙道,“总之轮不到我来讲。
当然,更轮不到你说。”
“可这是谎言。”
琼恩坚持。
他们怎么能把父亲当成叛徒?
难道他们都疯了?
艾德·史塔克公爵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玷污自身名节之事……
是吧?
那他怎么还有个私生子?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琼恩心里低语,这有何荣誉可言?
还有你母亲啊,她怎么样了?
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肯讲。
“大人,他会怎么样?
他们会杀他吗?”
“孩子,这我就说不准了。
我打算写封信去。
我年轻时认识几位国王的重臣,像是老派席尔、史坦尼斯大人、巴利斯坦爵士……
无论你父亲有没有做这些,他都是个了不得的领主。
一定要让他有穿上黑衣加入我们的机会。
天知道我们有多需要像艾德大人这么有才干的人。”
过去,被控叛国的人的确有到长城赎罪的先例,这琼恩知道。
为什么艾德大人不行呢?
父亲大人会来这里?
真是个怪异的念头,而且不知怎的令人十分不安。
夺走他的临冬城,强迫他穿上黑衣,这是何等的不公不义啊?
然而,假如他能因此逃过一劫……
可乔佛里会答应吗?
他忆起王太子在临冬城时,是如何在校场上嘲弄罗柏和罗德利克爵士。
他倒是没注意琼恩;对他而言,私生子太过微贱,连被他轻蔑都不配。
“大人,国王会听您的话吗?”
熊老耸耸肩。
“国王还是个孩子……
我看他会听母亲的话吧。
可惜那侏儒不在他们身边。
他是那孩子的舅舅,也亲眼目睹我们亟须援助的迫切。
你母亲大人就那样把他抓起来,实在是不妥……”“史塔克夫人不是我母亲。”
琼恩语气锐利地提醒他。
提利昂·兰尼斯特待他如友。
倘若艾德大人当真遇害,她和王后要负同样的责任。
“大人,我的妹妹们呢?
艾莉亚和珊莎都跟我父亲在一起,您可知道——”“派席尔信上没说,但相信她们定会受到妥善照顾。
我在回信中会问问她们的情形。”
莫尔蒙摇摇头。
“什么时候不好,偏偏挑这种时候。
王国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
眼看黑暗和寒夜就要来临,我这身老骨头都感觉得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琼恩一眼。
“小子,我希望你别做傻事。”
可他是我父亲啊,琼恩想说,但他知道说给莫尔蒙听也没用。
他只觉喉咙干燥,便逼自己又喝了口酒。
“如今你的职责所在是这里。”
司令提醒他。
“从你穿上黑衣那一刻起,过去的你便已经死去。”
他的鸟儿粗声应和,“黑衣。”
莫尔蒙不加理会。
“不管君临发生了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老人眼看琼恩不答话,便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我今天都用不着你,明天你再来帮我写信罢。”
琼恩恍如梦中,他不记得自己站起,更不记得如何离开书房。
等他回过神,自己正一边走下高塔楼梯,一边想:出事的是我父亲和我妹妹,怎么可能与我无关呢?
到了外面,一名守卫看着他说:“小子,坚强点。
诸神很残酷的。”
琼恩这才明白,原来他们都知道。
“我父亲不是叛徒。”
他哑着嗓子说。
连这番话也卡在喉咙里,仿佛要噎死他。
风势转强,与先前相比,广场上似乎更冷了。
鬼夏俨然已近尾声。
接下来的大半个下午,就如一场梦般浮过。
琼恩不知道自己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跟什么人讲过话。
白灵跟在身边,只有这点他还知道。
冰原狼沉默的存在给了他一点稍微的安慰。
可妹妹她们连这点安慰都没有,他想。
小狼原本可以保护她们,然而淑女已死,娜梅莉亚又行踪成谜,她们都是孤身一人啊。
日落时分,吹起一阵北风。
前往大厅吃晚餐时,琼恩听见它袭上长城,越过冰砌高墙的尖利声响。
哈布煮了大锅的鹿肉浓汤,里面有大麦、洋葱和胡萝卜。
当他特别多舀了一匙放进琼恩盘子里,又给了他面包最香脆的部分时,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也知道。
琼恩环顾大厅,看见一个个赶忙别开的头,一双双礼貌垂下的眼睛。
他们通通都知道。
他的朋友们簇拥过来。
“我们请修士为你父亲点了根蜡烛。”
梅沙告诉他。
“他们骗人,我们都知道他们骗人,连葛兰都知道他们说谎。”
派普插进来。
葛兰点点头,接着山姆握住琼恩的手。
“你我现在是兄弟,所以他也是我的父亲。”
胖男孩说,“如果你想到鱼梁木树林里去向旧神祷告,我就陪你去。”
鱼梁木树林远在长城之外,但他知道山姆并非说空话。
他们真是我的兄弟啊,他心想,就和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见艾里沙·索恩爵士的笑声,锐利、残忍,有如皮鞭抽打。
“原来他不但是个野种,还是个卖国贼的野种哩。”
他正忙不迭地告诉身边的人。
只一眨眼工夫,琼恩便已跃上长桌,匕首在手。
派普想抓住他,但他猛地抽开腿,跳到桌子彼端,踢翻艾里沙爵士手中的碗。
肉汤飞溅,洒得附近弟兄一身。
索恩向后退开。
周围喊声四起,然而琼恩什么也听不见。
他擎着匕首朝艾里沙爵士那张脸扑去,对着那双冰冷的玛瑙色眼睛猛砍。
可他还没来得及冲到对方身边,山姆便挡在两人中间,接着派普像猴子似的跳到他背上紧抓不放,葛兰抓住他的手,陶德则拨开手指,拿走匕首。
后来,过了很久,在他们把他押回寝室之后,莫尔蒙下楼来见他,乌鸦停在肩上。
“小子,我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
熊老说。
“小子!”
乌鸦也附和。
莫尔蒙厌恶地摇摇头。
“我本来对你寄予厚望,结果却是这样。”
他们搜走他的短刀和佩剑,叫他待在房里,不得离开,直到高层官员决定如何处置。
他们还派了一个人在门外看守,以确保他遵守命令。
他的朋友们也不准前来探视,但熊老总算网开一面,允许白灵跟他待在一起,所以他不至于完全孤独。
“我父亲不是叛徒。”
众人离去之后,他对冰原狼说。
白灵静静地看着他。
琼恩双手抱膝,颓然靠在墙上,盯着窄床边桌子上的蜡烛。
烛焰摇曳闪动,影子在他周围晃个不休,房间似乎更显阴暗,也更冰冷。
我今晚绝对不睡,琼恩心想。
然而他多半还是打了瞌睡吧。
醒来时只觉双腿僵硬,酸麻无比,蜡烛也早已燃尽。
白灵后脚站立,前脚扒着房门。
琼恩看它突然间变得那么高,吓了一跳。
“白灵,怎么了?”
他轻声唤道。
冰原狼转过头,向下看着他,露出利齿,无声地咆哮。
它疯了吗?
琼恩暗忖。
“白灵,是我啊。”
他喃喃低语,试图遮掩声音里的恐惧。
可另一方面,他又在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
白灵从门边退开,木门被他刨出深深的爪痕。
琼恩看着它,心中的不安节节升高。
“外头有人,是吧?”
他轻声说。
冰原狼四肢贴地向后爬开,脖颈的白毛根根竖立。
一定是那个守卫,他心想,他们派一个人留下看守,看来白灵不喜欢他的味道。
琼恩缓缓起身。
他完全无法克制地发着抖,心里希望剑还在手中。
上前三步,他来到门边,握住门把往里拉,只听铰链一阵嘎吱,差点没吓得他跳起来。
守卫软绵绵地横躺在狭窄的过道上,头朝上看他。
<!--PAGE10-->头朝上看他!
腹朝下趴地。
他的头被整整扭了一百八十度。
不可能,琼恩对自己说,这是司令大人的居塔,日夜都有人看守,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一定是在做梦,我在做噩梦。
白灵从他身边溜到门外,朝楼上走去,途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琼恩。
就在这时,他听见靴子在石板上的摩擦,以及门闩打开的响动。
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从总司令的房间传来的。
这或许是一场噩梦,但他绝非置身梦境。
守卫的剑还在鞘里。
琼恩俯身抽出,武器在手,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步上台阶,白灵无声地当着前锋。
楼梯的每个转角都有阴影潜伏。
琼恩小心翼翼地前进,一遇可疑暗处,便用剑尖捅刺两下。
突然,他听到莫尔蒙乌鸦的尖叫。
“玉米!”
鸟儿扯着嗓门喊,“玉米!
玉米!
玉米!
玉米!
玉米!
玉米!”
白灵向前蹿去,琼恩也快步登上楼梯。
莫尔蒙书房的门大敞。
冰原狼冲了进去。
琼恩站在门口,手握利剑,以让眼睛适应黑暗。
厚重的垂帘盖住窗户,房里黑暗如墨。
“是谁?”
他叫道。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阴影中的阴影,一个全身漆黑的人形,身披斗篷、戴着兜帽,正朝莫尔蒙卧室的门滑曳过去……
但在兜帽sp;白灵凌空一跃,人狼同时扑倒,却无尖叫,亦无咆哮。
他们连翻带滚,撞碎椅子,碰倒堆满纸张的书桌。
莫尔蒙的乌鸦在空中振翅飞舞,一边尖叫:“玉米!
玉米!
玉米!
玉米!”
在这里面,琼恩觉得自己像伊蒙师傅一样目不视物。
于是他背贴墙走到窗边,伸手扯下帘幕。
月光涌进书房,他瞥见一双黑手深埋于白毛之中,肿胀的手指正渐渐掐紧冰原狼的咽喉。
白灵又踢又扭,四肢在空中**,但无法脱身。
琼恩没有时间恐惧。
他纵身向前,出声大喊,使尽浑身力气挥剑劈下。
钢铁划过衣袖、皮肤和骨头,却不知怎的,声音很不对劲。
他周围的气息奇怪而冰冷,差点将他噎住。
他看见地上的断臂,黑色的手指正在一泓月光里蠕动。
白灵从另外一只手中挣脱,伸着红彤彤的舌头爬到一边。
戴着兜帽的人抬起他那张惨白的圆脸,琼恩毫不迟疑,举剑就砍。
利剑将他的鼻子劈成两半,砍出一道深可见骨、贯穿脸颊的裂口,正好在那双有如燃烧的湛蓝星星般的眼睛下方。
琼恩认得这张脸。
奥瑟,他踉跄后退,诸神保佑,他死了,他死了,我明明看见他死了。
<!--PAGE11-->他觉得有东西在扒自己脚踝。
低头一看,只见漆黑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小腿,那条断臂正往大腿上爬,一边撕扯羊毛和肌肉。
琼恩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大叫一声,连忙用剑尖把脚上的手指撬开,然后把那东西丢掉。
断臂在地上蠕动,手指不断开开合合。
尸体蹒跚着向他逼近。
它一滴血都没流,虽然少了一只手,脸也几乎被劈成两半,但它好像毫无知觉。
琼恩把长剑举在面前。
“不要过来!”
他命令,声音刺耳。
“玉米!”
乌鸦尖叫,“玉米!
玉米!”
地上那条断臂正从裂开的衣袖里钻出来,宛如一条生了五个黑头的白蛇。
白灵挥爪一攫,张口咬住断臂,立即传来指骨碎裂的声音。
琼恩朝尸体的脖子砍下,感觉剑锋深深陷了进去。
奥瑟的尸体冲过来,把他撞倒在地。
琼恩的肩胛骨碰到翻倒的书桌,登时痛得喘不过气。
剑在哪里?
剑到哪儿去了?
他竟然弄丢了那把天杀的剑!
琼恩张口欲喊,尸鬼却将黑色的手指塞进他嘴里。
他一边噎气,一边想把手推开,但尸体实在太重,鬼手硬是朝他喉咙深处钻,冷得像冰,令他窒息。
那张尸脸紧贴他的脸,遮住了整个世界。
那对眼睛覆满诡异的冰霜,闪着非人的蓝光。
琼恩用指甲扒它冰冷的肌肉,踢它的腿,试着用嘴巴咬,用手捶,试着呼吸……
突然间尸体的重量消失,喉咙上的手指也被扯开。
琼恩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翻身,拼命呕吐,不断发抖。
原来是白灵再度攻击。
他看着冰原狼的利齿咬进尸鬼的内脏,又撕又扯。
他就这么意识模糊地看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自己该把剑找到……
……回身看见浑身**,刚从睡梦中惊醒,还很虚弱的莫尔蒙司令,提着一盏油灯站在过道。
那条被咬得稀烂,又少了指头的断臂正在地板上猛烈摆动,蠕动着朝他爬去。
琼恩想要大喊,却没了声音。
他踉跄地站起来,一脚把断臂踢开,伸手从熊老手中抢过油灯。
只见灯焰晃动,险些就要熄灭。
“烧啊!”
乌鸦哇哇大叫,“烧啊!
烧啊!
烧啊!”
琼恩在原地忙乱转圈,瞥见先前从窗户扯下的帘幕,便两手握住灯,朝那一团布幔掷去。
金属油灯落地,玻璃罩应声碎裂,灯油溅洒出来,窗帘立刻轰的一声,燃起熊熊烈焰。
扑面而来的热气比琼恩尝过的任何一个吻都来得甜美。
“白灵!”
他叫道。
冰原狼从那正挣扎着爬起的尸鬼身上猛地一扭,抽身跳开。
黑色的**自死尸腹部的大裂口缓缓流出,好似一条条黑蛇。
<!--PAGE12-->琼恩探手到火里抓起一把燃烧的布块,朝尸鬼扔去。
烧啊,看着布块盖住尸体,他暗自祈祷,天上诸神,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它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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