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38章 布兰(1 / 2)

天空下着细雪,布兰可以感觉到脸上飘落的雪花,一碰皮肤便即融化,像一阵轻柔的雨。

他笔直地骑在马上,看着铁闸门被绞盘向上拉起。

他虽竭力想保持镇定,心脏却一直在胸口狂跳个不停。

“准备好了吗?”

罗柏问。

布兰点点头,试着不露出害怕的神色。

虽然自坠楼以来,他便没有踏出过临冬城一步,但他打定主意要像个骑士一样昂首骑马出去。

“那我们走吧。”

罗柏一夹马肚,骑着他那匹灰白相间的大公马穿过闸门。

“前进。”

布兰向自己的坐骑耳语。

他轻触它的脖子,栗子色的小母马便迈步向前。

布兰为它取名“小舞”。

它今年两岁,乔赛斯说它聪明得不像马。

他们已经对它进行过特别训练,让它对缰绳、声音和碰触有反应,但到目前为止,布兰只是骑它绕绕广场。

最初乔赛斯或阿多会牵着它,布兰则被绑在它背上那个超大的马鞍上——马鞍是照小恶魔的设计图打造的。

不过这两个星期以来,他已能独自驾驭,骑着它来回慢跑,每绕一圈,胆子就更大。

他们穿过城门楼,越过吊桥,走出外城墙。

夏天和灰风跑在他们身畔,嗅着风中的气息。

紧跟在后的是带着长弓和羽箭的席恩·葛雷乔伊。

出发前他说过,今天定要猎头鹿回去。

在他后面的是四个穿着锁子甲、戴着锁甲头套的卫士,以及骨瘦如柴的乔赛斯。

胡伦离开之后,罗柏指派乔赛斯担任新的马房总管。

鲁温师傅骑着驴子殿后。

布兰本来希望就他和罗柏两个人出去,但哈尔·莫兰不肯答应,鲁温师傅也持相同意见。

为防布兰落马或负伤,师傅打定主意随侍在旁。

城堡外便是市集广场,只是如今木头搭建的摊位已全部荒废。

他们行经镇里的泥泞街道,穿过排列整齐、用木材和粗石建成的小屋。

眼下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房屋有人迹,几缕细细的柴烟从烟囱里升起。

但随着天气越趋寒冷,其余的空屋也会渐渐住满。

老奶妈说,等到降雪时节来临,冰风从北吹来,农民们便会离开他们结冻的田地和遥远的村舍,把行李载上马车运到镇内居住,然后避冬市镇便会热闹起来。

布兰从没见过这番景象,但鲁温师傅说那样的日子就快来了。

因为长夏已尽,凛冬将至。

他们骑马经过时,有几个村民不安地看着冰原狼,还有一个人丢下抱着的木材,害怕得慌忙躲开,不过大多数村民早已习惯了这种情景。

看到两个男孩,他们单膝跪下,而罗柏也颇有领主风范地一一颔首致意。

因为双脚无法用力夹紧,骑马时的晃动起初使布兰觉得很不安稳,但大马鞍厚实高耸的靠背,却如摇篮一般舒服地搂着他,而绑住大腿和胸部的皮带也让他不致落马。

经过一段时间,他渐渐习惯了摇晃的节奏,焦虑褪去,一抹害羞的微笑爬上了他的脸庞。

两个女侍站在烟柴酒馆的招牌下。

当席恩·葛雷乔伊向她们打招呼时,比较年轻的那个女孩满面通红,用手遮脸。

席恩踢马跑到罗柏旁边。

“凯拉真可爱,”他笑道,“在**她扭得像只黄鼠狼,可在街上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好像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似的。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天晚上她和贝莎——”“席恩,不要在我弟弟面前讲这种事。”

罗柏告诫他,又瞄了布兰一眼。

布兰望向别处,假装没听到,但他感觉得出葛雷乔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想而知,此刻对方一定正在微笑。

葛雷乔伊一天到晚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个秘密的玩笑,而唯有聪明的他能理解。

罗柏似乎对席恩颇为佩服,也很喜欢与他为伴,但布兰始终无法对父亲的养子产生感情。

罗柏靠过来。

“布兰,你骑得很好。”

“我想再骑快点。”

布兰回答。

罗柏微笑,“没问题。”

说完他策马开跑,狼群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

布兰用力一扯缰绳,小舞也加快步伐。

他听见席恩·葛雷乔伊一声吆喝,以及身后杂沓的马蹄声。

布兰的披风在风中翻腾犹如波浪,落雪迎面扑来。

罗柏遥遥领先,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布兰和其他人跟上了。

布兰再度扯缰,小舞如滑丝般流畅地迈步疾奔。

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等他在避冬市镇两里外的狼林边缘追上罗柏时,他们已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方。

“我能骑马了!”

布兰嘻嘻笑着大叫,这种感觉好像在飞。

“我很想跟你赛跑,怕只怕赢不了你。”

罗柏的口气虽然轻快,带着戏谑的意味,但在哥哥的笑容背后,布兰却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不想跟你比赛。”

布兰四处张望,寻找冰原狼的踪影。

但那两只狼早就消失在了森林里。

“昨晚你听见夏天叫了吗?”

“灰风也是焦躁不安。”

罗柏道。

他红棕色的头发长长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几撮红胡子遮住了下巴,让他看起来比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成熟。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知道很多事……

感应到很多事……”罗柏叹口气,“布兰,我不知该跟你说多少,我真希望你年纪再大一点。”

“我已经八岁了!”

布兰说,“八岁和十五岁没差多少,而且在你之后,我是临冬城的继承人。”

“是啊,”罗柏语气哀伤,甚至有些害怕,“布兰,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

昨晚来了只信鸦,从君临来,鲁温师傅半夜把我叫醒。”

布兰突然感到一阵惊恐。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老奶妈总这么说,而近来传递信息的乌鸦一再证明了这句俗谚。

罗柏写信给守夜人军团的司令官,鸟儿却带回班扬叔叔依旧下落不明的消息。

接着鹰巢城有信传来,是母亲写的,可惜也并非好消息。

她没说何时回来,只说小恶魔如今是她的犯人。

布兰其实还挺喜欢那矮个子,但“兰尼斯特”这个姓氏却教他背脊发凉。

有件和兰尼斯特有关的事,他应该记得,然而他每次试图回忆,便觉头晕目眩,腹痛如绞。

那一天,罗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和鲁温师傅、席恩·葛雷乔伊以及哈里斯·莫兰共商对策。

之后信使骑着快马,将罗柏的命令传遍北境。

布兰依稀听到卡林湾这地名,那是先民在颈泽北端筑起的古老要塞。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他,但肯定不是好事。

这会儿竟又来了一只乌鸦,又带来新的消息。

布兰强迫自己满怀希望。

“是母亲送来的吗?

她是不是要回家了?”

“信是埃林从君临写来的。

乔里·凯索死了,还有韦尔和海华。

他们惨死于弑君者之手。”

罗柏仰头面对飘雪,雪片融化在他两颊。

“愿天上诸神让他们安息。”

布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自己被狠揍了一拳。

打布兰出生,乔里就是临冬城的侍卫队长。

“他们杀了乔里?”

他记得每一次乔里追着他在屋顶上奔跑的情景,他可以清楚地拼凑出乔里全副铠甲、大步走过广场的风光,或是坐在厅堂的老位子上,边吃边谈笑的模样。

“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乔里?”

罗柏木然地摇头,眼里溢满悲痛。

“我不知道。

还有……

布兰,这不是最糟的消息,父亲也在打斗中被摔倒的马压住,埃林说他的腿碎了……

派席尔大学士已经给他喝了罂粟花奶,但他们不确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才……”听见身后的蹄声,他转头朝来路望去,席恩等人已经赶了上来。

“他才会醒来。”

罗柏把话说完,伸手按住剑柄,恢复了罗柏城主的庄严声调,“布兰,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仇我永不会忘。”

他的语气却更教布兰害怕。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

席恩·葛雷乔伊拉住缰绳,停在他们旁边。

“席恩认为我应该立刻召集封臣。”

罗柏说。

“血债血还。”

这次葛雷乔伊没有笑。

他那张瘦削而黝黑的脸,有种饥渴的神色,黑发垂下,遮住双眼。

“唯有领主才能召集封臣。”

布兰说,雪持续飘落在他们周围。

“如果令尊去世,”席恩道,“罗柏就是临冬城公爵。”

“他不会死!”

布兰朝他尖叫。

罗柏握住他的手。

“他不会死,父亲大人不会死。”

他平静地说。

“可是……

如今北境的荣誉系于我手。

父亲大人临行前曾对我说,为了你和瑞肯,我一定要坚强。

布兰,我几乎是成年人了。”

布兰颤抖不已。

“母亲如果在就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说。

他转头寻找鲁温师傅,师傅的驴子在远处依稀可见,此刻正小跑步爬上缓丘。

“鲁温师傅也认为应该征召诸侯吗?”

“师傅他和老女人一样,胆小着呢。”

席恩道。

“但父亲向来听从他的忠告,”布兰提醒哥哥,“母亲也是。”

“我也听,”罗柏坚持,“每个人的意见我都听。”

布兰外出骑马的喜悦,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脸上的雪片般融化殆尽。

若是从前,听到罗柏要召集封臣,率军出征,他一定会兴奋难耐,然而现在他感到的只有恐惧。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他问,“我觉得好冷。”

罗柏环顾四周。

“得先把狼找到。

你能再忍耐一会儿吗?”

“你能骑多久,我就能骑多久。”

鲁温师傅曾警告他骑马时间不要太长,唯恐他在马鞍上坐久了会全身酸痛,但布兰不愿在哥哥面前自承虚弱。

他受够了大家成天大惊小怪,对他的身体问长问短。

“那我们这就去把小猎人们给猎回来吧。”

罗柏说。

于是他们并肩而行,驱策坐骑离开国王大道,进入狼林。

席恩远远落在后面,和其他卫士谈笑。

置身林间的感觉真好。

布兰轻握马缰,让小舞缓步慢行,一边四处观望。

他很熟悉这座森林,然而长期坐困临冬城后,如今却有初次造访的兴味。

树林里的气息充溢他的鼻孔:新鲜松针的明锐香气,湿软腐叶的泥土芬芳,还有模糊的动物麝香,以及远方炊烟的味道。

他瞥见一只黑松鼠的身影,在一棵被雪覆盖的橡树枝干间穿梭,接着又驻足欣赏女王蛛所织就的银色蛛网。

席恩和其他人离他们越来越远,到后来布兰已听不见这些人的声音。

前方传来模糊的流水声。

水声渐大,直到他们抵达溪边。

这时,泪水刺痛了他的眼。

“布兰?”

罗柏问,“你怎么了?”

布兰摇摇头。

“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

他说,“有一次乔里带我们来这儿抓鳟鱼。

就你、我还有琼恩,记得吗?”

“我记得。”

罗柏说,他的语调平静而哀伤。

“结果我什么也没抓到,”布兰说,“可在回临冬城的路上,琼恩却把他抓的鱼都给了我。

我们还能再见到琼恩吗?”

“上次国王来访,我们不就看到了班扬叔叔?”

罗柏告诉他,“琼恩也会回来做客,你等着瞧吧。”

溪流湍急,水势高涨。

罗柏下马,牵着坐骑越过浅滩。

渡口最深处,水及大腿。

于是他把马儿拴在对岸的一棵树上,然后涉水回来带布兰和小舞过去。

溪流拍打着岩石和树根,激起阵阵飞沫,罗柏当先领他渡河,布兰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

他笑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是身强体壮,四肢健全。

他仰望树林,梦想自己能爬上去,攀上树顶,让整片树海尽展眼前。

他们抵达对岸时,只听树林里传来一声长嚎,音调渐高,哀叹久长,仿如穿梭林间的一阵冷风。

布兰抬首聆听。

“那是夏天。”

他说。

话音刚落,第二阵嚎声便加入进来。

“他们杀死猎物了。”

罗柏边说边骑上马。

“我看我最好去带他们回来。

你在这里等,席恩他们应该马上就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

布兰说。

“我自己去比较快。”

罗柏一踢马刺,消失在树林里。

他走后,整个森林仿佛都朝布兰包围过来。

雪下得更大,虽然一碰地面就会融化,但他周遭的岩石、树根和枝干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他等待之时,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不舒服:双腿没有知觉,毫无用处地挂在马镫上;胸膛的皮带绑得很紧,擦伤了皮肤;雪水融化渗进手套,冻得他两手发麻。

他不禁奇怪席恩、鲁温师傅以及乔赛斯等人怎么还没来。

随后布兰听见树叶沙沙作响,他立刻拉动缰绳,教小舞转身,迎向他的朋友们。

然而从林中走到溪边的,却是一群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你们好。”

他紧张地说。

只需一眼,布兰便知他们既非林务官,亦非农民。

他猛然惊觉自己衣着华丽,身上穿着崭新的深灰色羊毛外套,外套缝了银扣,绒毛边的披风则用一个沉甸甸的银别针系在肩头。

他的皮靴和手套也都滚了绒毛边。

“你,就一个人啊?”

陌生人中个子最大、满脸风霜痕迹的光头男子说,“可怜的小鬼,在狼林里迷了路。”

“我没有迷路。”

布兰不喜欢这群陌生人盯着他瞧的模样。

对方一共四人,他一转头看到背后还有两个。

“我哥哥刚走,我的卫兵马上就来。”

“你的卫兵,啊哈?”

另一个面容憔悴、一脸灰胡楂的人说,“小少爷,我倒问问你,他们要守卫什么啊?

守卫你披风上那个银别针吗?”

“真是个漂亮东西。”

这次是女人的声音。

她看起来委实不太像女人:又高又瘦,和其他人同样的苦脸,头发则埋藏在碗状的半罩头盔下。

她手中的长矛是根八尺长的黑橡木棍,前面安着锈掉的枪尖。

“给咱们瞧瞧。”

光头大汉说。

布兰不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