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细雪,布兰可以感觉到脸上飘落的雪花,一碰皮肤便即融化,像一阵轻柔的雨。
他笔直地骑在马上,看着铁闸门被绞盘向上拉起。
他虽竭力想保持镇定,心脏却一直在胸口狂跳个不停。
“准备好了吗?”
罗柏问。
布兰点点头,试着不露出害怕的神色。
虽然自坠楼以来,他便没有踏出过临冬城一步,但他打定主意要像个骑士一样昂首骑马出去。
“那我们走吧。”
罗柏一夹马肚,骑着他那匹灰白相间的大公马穿过闸门。
“前进。”
布兰向自己的坐骑耳语。
他轻触它的脖子,栗子色的小母马便迈步向前。
布兰为它取名“小舞”。
它今年两岁,乔赛斯说它聪明得不像马。
他们已经对它进行过特别训练,让它对缰绳、声音和碰触有反应,但到目前为止,布兰只是骑它绕绕广场。
最初乔赛斯或阿多会牵着它,布兰则被绑在它背上那个超大的马鞍上——马鞍是照小恶魔的设计图打造的。
不过这两个星期以来,他已能独自驾驭,骑着它来回慢跑,每绕一圈,胆子就更大。
他们穿过城门楼,越过吊桥,走出外城墙。
夏天和灰风跑在他们身畔,嗅着风中的气息。
紧跟在后的是带着长弓和羽箭的席恩·葛雷乔伊。
出发前他说过,今天定要猎头鹿回去。
在他后面的是四个穿着锁子甲、戴着锁甲头套的卫士,以及骨瘦如柴的乔赛斯。
胡伦离开之后,罗柏指派乔赛斯担任新的马房总管。
鲁温师傅骑着驴子殿后。
布兰本来希望就他和罗柏两个人出去,但哈尔·莫兰不肯答应,鲁温师傅也持相同意见。
为防布兰落马或负伤,师傅打定主意随侍在旁。
城堡外便是市集广场,只是如今木头搭建的摊位已全部荒废。
他们行经镇里的泥泞街道,穿过排列整齐、用木材和粗石建成的小屋。
眼下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房屋有人迹,几缕细细的柴烟从烟囱里升起。
但随着天气越趋寒冷,其余的空屋也会渐渐住满。
老奶妈说,等到降雪时节来临,冰风从北吹来,农民们便会离开他们结冻的田地和遥远的村舍,把行李载上马车运到镇内居住,然后避冬市镇便会热闹起来。
布兰从没见过这番景象,但鲁温师傅说那样的日子就快来了。
因为长夏已尽,凛冬将至。
他们骑马经过时,有几个村民不安地看着冰原狼,还有一个人丢下抱着的木材,害怕得慌忙躲开,不过大多数村民早已习惯了这种情景。
看到两个男孩,他们单膝跪下,而罗柏也颇有领主风范地一一颔首致意。
因为双脚无法用力夹紧,骑马时的晃动起初使布兰觉得很不安稳,但大马鞍厚实高耸的靠背,却如摇篮一般舒服地搂着他,而绑住大腿和胸部的皮带也让他不致落马。
经过一段时间,他渐渐习惯了摇晃的节奏,焦虑褪去,一抹害羞的微笑爬上了他的脸庞。
两个女侍站在烟柴酒馆的招牌下。
当席恩·葛雷乔伊向她们打招呼时,比较年轻的那个女孩满面通红,用手遮脸。
席恩踢马跑到罗柏旁边。
“凯拉真可爱,”他笑道,“在**她扭得像只黄鼠狼,可在街上跟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好像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似的。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天晚上她和贝莎——”“席恩,不要在我弟弟面前讲这种事。”
罗柏告诫他,又瞄了布兰一眼。
布兰望向别处,假装没听到,但他感觉得出葛雷乔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想而知,此刻对方一定正在微笑。
葛雷乔伊一天到晚微笑,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个秘密的玩笑,而唯有聪明的他能理解。
罗柏似乎对席恩颇为佩服,也很喜欢与他为伴,但布兰始终无法对父亲的养子产生感情。
罗柏靠过来。
“布兰,你骑得很好。”
“我想再骑快点。”
布兰回答。
罗柏微笑,“没问题。”
说完他策马开跑,狼群跟在他后面冲了出去。
布兰用力一扯缰绳,小舞也加快步伐。
他听见席恩·葛雷乔伊一声吆喝,以及身后杂沓的马蹄声。
布兰的披风在风中翻腾犹如波浪,落雪迎面扑来。
罗柏遥遥领先,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布兰和其他人跟上了。
布兰再度扯缰,小舞如滑丝般流畅地迈步疾奔。
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近,等他在避冬市镇两里外的狼林边缘追上罗柏时,他们已把其他人远远抛在后方。
“我能骑马了!”
布兰嘻嘻笑着大叫,这种感觉好像在飞。
“我很想跟你赛跑,怕只怕赢不了你。”
罗柏的口气虽然轻快,带着戏谑的意味,但在哥哥的笑容背后,布兰却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不想跟你比赛。”
布兰四处张望,寻找冰原狼的踪影。
但那两只狼早就消失在了森林里。
“昨晚你听见夏天叫了吗?”
“灰风也是焦躁不安。”
罗柏道。
他红棕色的头发长长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几撮红胡子遮住了下巴,让他看起来比十五岁的实际年龄要成熟。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知道很多事……
感应到很多事……”罗柏叹口气,“布兰,我不知该跟你说多少,我真希望你年纪再大一点。”
“我已经八岁了!”
布兰说,“八岁和十五岁没差多少,而且在你之后,我是临冬城的继承人。”
“是啊,”罗柏语气哀伤,甚至有些害怕,“布兰,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
昨晚来了只信鸦,从君临来,鲁温师傅半夜把我叫醒。”
布兰突然感到一阵惊恐。
黑色的翅膀,黑色的消息,老奶妈总这么说,而近来传递信息的乌鸦一再证明了这句俗谚。
罗柏写信给守夜人军团的司令官,鸟儿却带回班扬叔叔依旧下落不明的消息。
接着鹰巢城有信传来,是母亲写的,可惜也并非好消息。
她没说何时回来,只说小恶魔如今是她的犯人。
布兰其实还挺喜欢那矮个子,但“兰尼斯特”这个姓氏却教他背脊发凉。
有件和兰尼斯特有关的事,他应该记得,然而他每次试图回忆,便觉头晕目眩,腹痛如绞。
那一天,罗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和鲁温师傅、席恩·葛雷乔伊以及哈里斯·莫兰共商对策。
之后信使骑着快马,将罗柏的命令传遍北境。
布兰依稀听到卡林湾这地名,那是先民在颈泽北端筑起的古老要塞。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人告诉他,但肯定不是好事。
这会儿竟又来了一只乌鸦,又带来新的消息。
布兰强迫自己满怀希望。
“是母亲送来的吗?
她是不是要回家了?”
“信是埃林从君临写来的。
乔里·凯索死了,还有韦尔和海华。
他们惨死于弑君者之手。”
罗柏仰头面对飘雪,雪片融化在他两颊。
“愿天上诸神让他们安息。”
布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自己被狠揍了一拳。
打布兰出生,乔里就是临冬城的侍卫队长。
“他们杀了乔里?”
他记得每一次乔里追着他在屋顶上奔跑的情景,他可以清楚地拼凑出乔里全副铠甲、大步走过广场的风光,或是坐在厅堂的老位子上,边吃边谈笑的模样。
“为什么会有人要杀乔里?”
罗柏木然地摇头,眼里溢满悲痛。
“我不知道。
还有……
布兰,这不是最糟的消息,父亲也在打斗中被摔倒的马压住,埃林说他的腿碎了……
派席尔大学士已经给他喝了罂粟花奶,但他们不确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才……”听见身后的蹄声,他转头朝来路望去,席恩等人已经赶了上来。
“他才会醒来。”
罗柏把话说完,伸手按住剑柄,恢复了罗柏城主的庄严声调,“布兰,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这个仇我永不会忘。”
他的语气却更教布兰害怕。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
席恩·葛雷乔伊拉住缰绳,停在他们旁边。
“席恩认为我应该立刻召集封臣。”
罗柏说。
“血债血还。”
这次葛雷乔伊没有笑。
他那张瘦削而黝黑的脸,有种饥渴的神色,黑发垂下,遮住双眼。
“唯有领主才能召集封臣。”
布兰说,雪持续飘落在他们周围。
“如果令尊去世,”席恩道,“罗柏就是临冬城公爵。”
“他不会死!”
布兰朝他尖叫。
罗柏握住他的手。
“他不会死,父亲大人不会死。”
他平静地说。
“可是……
如今北境的荣誉系于我手。
父亲大人临行前曾对我说,为了你和瑞肯,我一定要坚强。
布兰,我几乎是成年人了。”
布兰颤抖不已。
“母亲如果在就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说。
他转头寻找鲁温师傅,师傅的驴子在远处依稀可见,此刻正小跑步爬上缓丘。
“鲁温师傅也认为应该征召诸侯吗?”
“师傅他和老女人一样,胆小着呢。”
席恩道。
“但父亲向来听从他的忠告,”布兰提醒哥哥,“母亲也是。”
“我也听,”罗柏坚持,“每个人的意见我都听。”
布兰外出骑马的喜悦,此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脸上的雪片般融化殆尽。
若是从前,听到罗柏要召集封臣,率军出征,他一定会兴奋难耐,然而现在他感到的只有恐惧。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他问,“我觉得好冷。”
罗柏环顾四周。
“得先把狼找到。
你能再忍耐一会儿吗?”
“你能骑多久,我就能骑多久。”
鲁温师傅曾警告他骑马时间不要太长,唯恐他在马鞍上坐久了会全身酸痛,但布兰不愿在哥哥面前自承虚弱。
他受够了大家成天大惊小怪,对他的身体问长问短。
“那我们这就去把小猎人们给猎回来吧。”
罗柏说。
于是他们并肩而行,驱策坐骑离开国王大道,进入狼林。
席恩远远落在后面,和其他卫士谈笑。
置身林间的感觉真好。
布兰轻握马缰,让小舞缓步慢行,一边四处观望。
他很熟悉这座森林,然而长期坐困临冬城后,如今却有初次造访的兴味。
树林里的气息充溢他的鼻孔:新鲜松针的明锐香气,湿软腐叶的泥土芬芳,还有模糊的动物麝香,以及远方炊烟的味道。
他瞥见一只黑松鼠的身影,在一棵被雪覆盖的橡树枝干间穿梭,接着又驻足欣赏女王蛛所织就的银色蛛网。
席恩和其他人离他们越来越远,到后来布兰已听不见这些人的声音。
前方传来模糊的流水声。
水声渐大,直到他们抵达溪边。
这时,泪水刺痛了他的眼。
“布兰?”
罗柏问,“你怎么了?”
布兰摇摇头。
“我只是想起从前的事。”
他说,“有一次乔里带我们来这儿抓鳟鱼。
就你、我还有琼恩,记得吗?”
“我记得。”
罗柏说,他的语调平静而哀伤。
“结果我什么也没抓到,”布兰说,“可在回临冬城的路上,琼恩却把他抓的鱼都给了我。
我们还能再见到琼恩吗?”
“上次国王来访,我们不就看到了班扬叔叔?”
罗柏告诉他,“琼恩也会回来做客,你等着瞧吧。”
溪流湍急,水势高涨。
罗柏下马,牵着坐骑越过浅滩。
渡口最深处,水及大腿。
于是他把马儿拴在对岸的一棵树上,然后涉水回来带布兰和小舞过去。
溪流拍打着岩石和树根,激起阵阵飞沫,罗柏当先领他渡河,布兰可以感觉水花溅到脸上。
他笑了。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又是身强体壮,四肢健全。
他仰望树林,梦想自己能爬上去,攀上树顶,让整片树海尽展眼前。
他们抵达对岸时,只听树林里传来一声长嚎,音调渐高,哀叹久长,仿如穿梭林间的一阵冷风。
布兰抬首聆听。
“那是夏天。”
他说。
话音刚落,第二阵嚎声便加入进来。
“他们杀死猎物了。”
罗柏边说边骑上马。
“我看我最好去带他们回来。
你在这里等,席恩他们应该马上就到。”
“我想跟你一起去。”
布兰说。
“我自己去比较快。”
罗柏一踢马刺,消失在树林里。
他走后,整个森林仿佛都朝布兰包围过来。
雪下得更大,虽然一碰地面就会融化,但他周遭的岩石、树根和枝干却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他等待之时,方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不舒服:双腿没有知觉,毫无用处地挂在马镫上;胸膛的皮带绑得很紧,擦伤了皮肤;雪水融化渗进手套,冻得他两手发麻。
他不禁奇怪席恩、鲁温师傅以及乔赛斯等人怎么还没来。
随后布兰听见树叶沙沙作响,他立刻拉动缰绳,教小舞转身,迎向他的朋友们。
然而从林中走到溪边的,却是一群衣着破烂的陌生人。
“你们好。”
他紧张地说。
只需一眼,布兰便知他们既非林务官,亦非农民。
他猛然惊觉自己衣着华丽,身上穿着崭新的深灰色羊毛外套,外套缝了银扣,绒毛边的披风则用一个沉甸甸的银别针系在肩头。
他的皮靴和手套也都滚了绒毛边。
“你,就一个人啊?”
陌生人中个子最大、满脸风霜痕迹的光头男子说,“可怜的小鬼,在狼林里迷了路。”
“我没有迷路。”
布兰不喜欢这群陌生人盯着他瞧的模样。
对方一共四人,他一转头看到背后还有两个。
“我哥哥刚走,我的卫兵马上就来。”
“你的卫兵,啊哈?”
另一个面容憔悴、一脸灰胡楂的人说,“小少爷,我倒问问你,他们要守卫什么啊?
守卫你披风上那个银别针吗?”
“真是个漂亮东西。”
这次是女人的声音。
她看起来委实不太像女人:又高又瘦,和其他人同样的苦脸,头发则埋藏在碗状的半罩头盔下。
她手中的长矛是根八尺长的黑橡木棍,前面安着锈掉的枪尖。
“给咱们瞧瞧。”
光头大汉说。
布兰不安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