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死,”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满脸,哽咽着,死死攥着自己的长弓:“你变成什么样都行,骗我也行,你别死。求你了。”
“求求你了......”
牧羊人轻轻擦去她的泪水。
他说:“我知道了。”
於菟大肆地蚕食着能够吃下去的一切东西,肉的,素的,它很快侵入了宫中,被赶在一起的宫人对它而言,就仿佛是猛兽看见被剥了皮堆在一处的羔羊,尽数吃下,忘乎所以之时,地面不规律的晃动着。
这是於菟发狂般的笑声。
於菟生性贪婪,因此它需要一个牧羊人来引导,但此刻牧羊人失去了联系,它便忘乎得以起来,一面剧烈地摇晃地面,一面将自己的身体再度拔高了,试图从缝隙中攀爬出来。
这是陈桐生第一次看见於菟的样子。
她被身后的人捂着嘴,那些黏稠的**几乎不会流到他们身边,於菟兴奋地一层一层将自己丑陋而扭曲的软体身躯拔出地面,向皇宫之中蹒跚而去。
假若它有口舌,那么它此刻一定流着涎水。
“愚蠢。”牧羊人无不嘲弄地低语。
之前被纪英追赶的宫人,被从另一面送入了青沐宫的地宫,因此陈桐生没看见他们,以为他们不在。
而於菟如同咬诱饵的鱼,一堆一堆吃下宫人后,分明有更多的宫人就在自己眼前,他们却缩入了地下,吃不到。
那些地下行宫铁铸的地面与墙壁,不是为了侍奉谁,恰恰相反,铜铁对於菟来说毒性极强。
北朝人爱用阴性宝石作为装饰,因为它们相比之下最能抵御於菟对大脑的影响。
於菟咬着钩一点一点攀爬过去。
露出了它巨大而沉重细嫩的脑部,就在此刻,天上那枚始终一动不动的眼珠忽然间爆发出灼目的光芒,随即如同灌满了铁水一般,坠破了天空,向於菟冲来!
牧羊人猛地捂住了陈桐生的眼睛。
炙烈的白光能将人的眼睛直接灼伤,即便是被捂着,陈桐生依然能感觉到眼睛被暴露在强光之下的刺痛。
於菟发出无声的惨叫,扭动着巨大的身躯。
它仍然在犯自己千百年前的错误,它这一次要为此付出命的代价。
但牧羊人却不能让它死去。
他猛然抓起陈桐生的手,袖中匕首闪现,直接割开了陈桐生一整只手臂皮肤,大片的血液滴落在长弓上,长弓猛然嗡鸣起来。
他附在陈桐生耳边,说:“抱歉。”
下一刻他抓住陈桐生的手,拉开长弓,这把弓确实在陈桐生手中发挥了它能发挥的最大力量,这古神遗骸所制成的长弓,在方才就被陈桐生握在手中,不断吸纳她的血液,认出了她的归属,如今着热血一泼,已经开始苏醒的长弓反应便极其快速。一面迅速吸净自己能接触到的每一滴血液,一面嗡鸣之猛烈震动空气。
他对着那颗太阳一般的眼珠,射出了穿日破月,光华摄人的一箭!
嗡鸣。
牧羊人始终睁着自己的双眼,他几乎看见随着那一箭穿破眼珠,里面被剥离出来一个纤细的人影,惊愕而绝望地看向自己。
那是伽拉。
伽拉死后为了重回人世,又吃掉了多少祭司的命?
人影在暴露于日光的那一下发出嗤的一声响,接着便被融化在空气之中。
她最后报仇的希望,这个埋伏在天际,始终盯着人世间的冤魂,就这样被自己生前的长箭,给消除了最后的存在。
“伽拉对你也不好,”牧羊人在陈桐生耳边说:“她只想让你成为她复活的容器,才一直以梦境干扰你,暗示你,想要把你逼疯。”
但陈桐生这个时候已经听不见了。
没有活人能够承受方才那一箭所带来的剧烈冲击,陈桐生在他怀里也融化了,她的脸融化在光里,牧羊人低头看了一会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就全碎了。
京都沦为一片废墟,於菟蜷缩半死,大地融了一般的太阳在地上,金色的湖泊腐蚀着泥土与房屋。
牧羊人一个人孤身站在这一片死寂的废墟之中,伽拉终于死干净了,能把长弓也就这么化为灰尘四散。
他看了无数遍那些死去人的结局,才发现,原来伽拉一直就在天穹之上。
无论死了多少人,伽拉只会在这个时刻坠下,去向於菟索一个少年的命,索自己所爱之人的命。
牧羊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们要试无数次,但他只用一次。
牧羊人踩过融化的太阳,金色湖泊上倒映出他的影子,波光粼粼。
永恒的生。
她带来永恒的死。
*
陈桐生醒过来时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在长廊的躺椅上睡着了。
她看了看周围的样子,猛然发觉这是在岩山附近。
岩山!
这是他们刚从北朝遗址里出来后,去找到的,范瑞的落脚点!
陈桐生翻身而起,正要去找人,却见宋川白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沅远的看见她就笑:“怎么在这里睡?”
“你!”陈桐生抓住他上下左右看:“你到底是谁?姜利言还是别的宋川白?”
“你怎么了?”大抵是陈桐生脸色太差,宋川白担忧地俯身看她。
“我......”
“你是做梦了么?”
陈桐生愣了愣,她似乎是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忽然忘了词儿似的。
半响后她说:“啊,对,我好像是做了个梦。”
然后她不说话了,她翻过栏杆,面前是一方池水,一个平日里被盘的圆润的石台,陈桐生踢开上面的酒杯站上去,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池子,你看,月亮在里面。”
宋川白始终望着她,道:“大抵是为了赏月吧。”
陈桐生觉得挺有意思,站着看了一会儿,再回头时,宋川白依然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还有其他她看不懂的东西。
“过来。”他说。
他如今大可随心所欲。
水天一色,陈桐生站在粼粼月光中,被蛊惑了一般向他俯身过去,宋川白缓缓亲吻她的嘴唇,将她从石台上抱了下来。
冰冷的月光中陈桐生觉得有点混沌,耳鬓厮磨间,她隐约地有些恐惧,但却不知道自己在恐惧谁。
陈桐生躺回躺椅时,似乎怕被月光灼伤了眼睛了,用手臂拦住脸,嘟嘟囔囔地说:“好亮。”
宋川白问:“什么好亮?”
“我不记得了。”
宋川白眯着眼睛,低头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去里面睡。”
“你以前不这样的。”
宋川白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他说:“你不喜欢这样吗?”
陈桐生翻了个身,暖融融的毯子把她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她很快又睡着了。
只是她这一次不会再做梦,梦见金色湖泊上走过的人影。
夜幕低垂,月华朦胧间,宋川白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出长廊,有人巡逻经过,与他打招呼。
一切都与之前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们是回去禀报飞光有关事宜,与朝中臣子吵一吵,与皇帝斗斗心,然后为陈桐生的师傅平反,接着长公主与将军回京,他迎娶陈桐生。
所有人都半睡半醒,大周不死不生。
他的确是个谎话连篇的爱人,但这不影响他达成最终的目的。
有些事情陈桐生永远也不必知道,该死的人注定要被波及死在京都,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告诉陈桐生,纪英是被谁从荒原带来。
他甚至都不会告诉自己,既然没有宋川白把陈桐生当一回事,那么,又是谁与方鹤鸣在书房商定计划,是谁用自己的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试出了答案。
他亲手杀死的宋川白,不止一个。
如今於菟半死,他只需要轻轻拨动指尖的时间,便能够永远,让陈桐生昏昏欲睡在他的目光之下。
直到灭亡之际,只要陈桐生不踏出这个梦境,踩入金色湖泊,将无人能够窥破他的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