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王修便小心的将一张早已泛了黄的字条递给了她。
谢冉满眼疑惑的垂首去看,才看了几个字,眸光便赫然一顿。
纸是有年头的纸,字是有年头的字,而写下这字的人,躺在远方,更是早有了年头。
那上写:郎君如晤。吾今乃去。感君所予。念年少身无长物还赠。特留小妹冉冉其一。妹今年岁渐长。顽皮不让君家小郎。望君念我。视如亲。诲不倦。另念吾去。日诵上邪三百。候吾归。
王修现在也都记得,那时候自己宿醉未醒间看到谢鸣的这张字条,蓦然升起的是种什么心情。
“好不要脸呐……”
谢冉憋了半天,摇头感叹出如此一句。
王修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当时我也这么说来着。”
两人对视之间,想起那个人来,不由的都笑了起来。谢冉无意的动了动手指,转而却发现字条背后似乎写了什么,她遂翻面去看,这一看,脸上的笑意立时便凝住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低声念了出来,完全不明白那时候的谢鸣为什么会写这两句话:“怎么……他为什么要写这两句?他只是游历而已,又非牧羊去……怎会有这样的诀别之句?”
王修将字条拿过来,沉默的抚过那两句话。
“天长命短,谁都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发生些什么,这辈子也就到头了。”瞬息顷刻,他好像又成了那个她熟悉的世兄。他看着谢冉淡淡一笑,接着道:“……他常说自己惜命,但其实却一向对生死看得很洒脱……”
他很想继续说下去,跟她说一说谢鸣那些年所恐所惧的东西,可那些话,即便对今日的王修来说,也一样太过沉重。
谢冉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半晌,他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锋道:“从那年他从我这将如意拿走,直到乾明八年落花台之事发生,这期间他一直带在身边。他就是我的,那柄如意就是他的——不管在不在他手里。”
谢冉心头一颤。
重如千斤的话,最怕轻如鸿毛的说出——并非不珍不重,恰恰是将千斤嵌入生命一般的随常,委实过于震撼了。
他说:“都说玉是有灵之物,我相信……他亦是有灵之人。后来我将时时刻刻都将如意带在身边,就好像他也在我身边一样。至于当初你与含章成婚,我将此物转赠予你,则是我想……他一定很想看着你长大成人,出嫁结褵,平安喜乐。”
“哥哥……”她心头百感交集,又是感念又是难过:“可是这样一来,您岂非连个寄托也没有了?”
“怎么没有?”王修却笑着反问,随即将匣奁一指,道:“这些,都是他留给我的念想。连同他的音容笑貌,我都记在心里。”
那日同王修一番言谈过后,其后的好几天里,谢冉的情绪都不怎么太高,甚至于闻玄雷厉风行的将楚王与独孤缜的事都处置好了,她也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得知前者圈禁终身、后者年前问斩的消息,亦是毫无评断,淡淡一应之后,便又心神不属的去发自己的呆了。
因着朝政之事处置得妥当,启程的日子也便相对早了几天。不过让谢冉颇为不安的是,经由自己几番劝慰之后,婆母却依旧咬定青山不放松,说死了就是不愿意与他们两夫妻一起去陈郡过年。
“母亲素好清静,到了陈郡怕是比金陵还要闹腾,老人家不爱动弹,便留在京中也罢,也免得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了。”
闻玄这样说,谢冉也很是无奈:“我知道阿母不喜欢挪动,可大过年的,你又好不容易才出征回来……不留在这儿陪着阿母……”她一脸的愁苦相,犯了好大的难:“我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像是从阿母那儿把你抢走了……好不孝顺啊。”
闻玄一听,乐了:“你还有这想头呢?那还不对再对我更好点儿?人都被你抢过来了,还不好好负起责任么?”
谢冉扒拉开他不老实的手,皱着眉道:“你正经一点,我心里正难受呢!倒是你这个做儿子的,怎么看都是个不上心!”
“上心,怎么不上心?”他将下巴搭在她肩头,道:“我这不是已经吩咐呇儿留下了么,有他跟容儿在府中陪着母亲,年节之中也不致太过寥落。”
谢冉听了,哼笑一声:“这可倒好,阿母没请动,连带儿子回去显摆的机会也没了!”
闻玄心头好笑又苦涩,心道,你也就这么说吧,真待回了陈郡,还能有这个心思?
怕她在不开心里越陷越深,他便欺在她耳边有意趣道:“显摆个已经长成的儿子算什么本事?你要真想显摆,倒是也自己生一个好好教大啊!”
谢冉眉尖动了动,若有所思的侧目瞥了他一眼。
闻玄正满心期待她的反应呢,跟着就听她道:“……生一个不够吧?”
他倒吸一口气,意料之外了。
她哼笑道:“你看咱们家大业大的,便是这定元王府先不算,当时成婚,皇上赏的别苑宅邸那么多,如今一座座空置在那儿都冷冷清清的,你说这孩子要是生少了……以后都给谁承袭去呀?”
说完,她双目满含求知的望向他。
他摇摇头,细细打量着眼前人,叹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真是一宝啊……!”
谢冉‘呵呵’两声,白了他一眼:“没话说了吧?那以后闲来无聊就少撩扯我几句,都老夫老妻了,还想着我露两分娇羞给你看是怎么着?”
他受大了刺激,只剩看着她一个劲儿的摇头:“变了,啧啧……真是变了啊……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