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说完的顷刻,果然从谢太后游刃有余的神色中看到了一瞬息的怔愣。
“……是吗。”瞬息过后,太后深深一吐息,随之却是垂头一笑:“哥哥呀……看来,还是你先走了一步……”
杨衍忽然问:“你会伤心吗?”
“伤心?”她想了想,玩味道:“你指什么?逼宫事败,还是寒渡的死?”
杨衍顿了片刻,讽刺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是什么人,却也能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相比。”
谢太后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黄土满半截的人了,孩子,你得明白,生死在我们这辈人眼里,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反倒是逼宫……”她啧啧道:“成败与否,可牵涉着江山万代呢。”
对面,杨衍的目光逐渐深沉下来,半晌,一字一字问道:“既然太后觉得生死没有那么重要,那又为什么先作局害我生母,又设计鸩杀我兄长?”
话音落,满殿一片死寂。
谢太后微眯起眸子,看着眼前的‘儿子’。
或者说,外甥。
许久之后,她轻声一笑,看着杨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顿了顿,又追了一句:“怎么知道的?”
杨衍哼笑一声,不答反问:“这重要吗?”
“好奇啊……”太后叹道:“今日闻他死讯,突然好奇,他究竟粉饰太平忍我忍了多少年。”
杨衍眸光一深。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这样的问题,自己曾经也问过舅父的。
而那时候,舅父带自己见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笙娘吗?”
他一问出口,谢太后霎时便明了了许多。
笙娘。
那是她闺中的贴身婢女,后来与未若一起陪嫁在身边,从弘农杨家走到紫寰宫,一路相随。而当自己除掉亲姐之后,这个曾经的心腹却忽然失踪。
曾经的心腹。
显然,她的当年的去处,如今算是分明了。
“舅父一直都知道。”杨衍道:“当年你构陷我娘亲与齐王叔有染,并在其分娩时买通产婆加害,而后更以死胎换下我这个血统不明的‘孽种’。可你应当没想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在你说出那样的谎言之后,不日你诞子,你自己的孩子竟会是个死胎。”
“而舅父——从你的孩子生而夭亡,你无奈之下,只能将我从冷宫抱到身边,谎称己子抚养开始,舅父一直都知道。”
谢太后冷静的听着他说这些话,过程中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动。待他说完片刻,她忽然摇头一笑:“这么多年……原是在他眼里,就是在看我一人演这一场戏……真是难为他了!”
她说完这句,其后似乎便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杨衍却说:“可是我自己的身世,我却是在十岁那年才知道的。”
她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便整了整坐姿,沉淀下眸光,配上一副耐心。
他说:“舅父给了你十年的时间悔改,其实那十年……甚至于往后,但凡你能拿出待老七贤媛十中之一的感情来待我,让我有一个母亲,今时今日,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谢太后忽然有些不大确定他这话中之意了:“你这是……在恨我杀了你母亲,却没有拿你当亲生儿子待?”
杨衍沉默许久。
他自嘲般一笑,闭了闭眼:“……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别的皇子都在羡慕我继后长子的身份时,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我只想要一个母亲——一个能在我生病时给我喂粥喂药,在我犯错时规训教导,在我想叫一声阿娘时,她能应我一句的母亲。”
“可是我没有。我只有一个对我不远不近的父皇,和一个连看我一眼都嫌厌恶的母后。”
杨衍缓缓吐息着,站起来,在室中踱了几步。
“后来稍稍长大,我渐渐就觉得,我不是没有母亲,是我的母亲没有我这个儿子。”
谢太后掩袖嗽了两声,执起一旁的玉盏浅饮一口。
他回头看着她继续道:“可你知道吗,即便如此,我还没有对我的母亲死心。”
“十岁,十年。直到十岁那年随圣驾幸会稽的路上,我与老七同时都为毒蛇所咬,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你同前太医令说出不必费心救我的话时,我才醍醐灌顶,彻底明白了你我之间是一辈子做不成母子的这个事实。”
“——那个时候,根本就不存在让你二选一的情况——解药充足,你说一句救,我便生,你说一句不救,我便死。”
他双臂撑在案上,俯身朝她看去,眼里的色彩极其复杂。
“我只有十岁,春夏秋冬,晨昏定省,我做的是最懂事的皇子,我自认为从未有不孝之时,从未给母后丢过半点脸,可是你想让我死。”
“要不是舅父及时赶到,我也就真死了。就在那次之后,我对母亲死心了,舅父也对你这个妹妹死心了。”
谢太后安静的听着他说这些,没有说一句话。
他说:“在那之后,舅父告诉了我关于我身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