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不得归(二)(2 / 2)

乌衣巷 十七殿 2377 字 2个月前

少年转头看着她问:“留下来陪阿娘可好?”

谢冉微微一挑眉。

“他这回倒是舍得了?”

之前自己说要带儿子来南境历练,最后儿子他爹也没答应,倒是没曾想,这一回将人派过来之后,他倒是大方了许多。

闻呇神秘一笑,却是说:“爹爹最舍不得您。”

少年眨了眨眼,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样对她轻声道:“我看得出来的。”

谢冉一怔,回过神来,垂眸笑了。

片刻后,却听闻呇又不大确定的说道:“就是不知道我在这儿陪着阿娘,够不够格能让阿娘心中宽慰些许。”

乍一听像是自嘲的话,可此刻心思最是敏感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这话里隐藏的担心。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未必够格。

谢冉皱了皱眉,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从我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开始,我就是拿你当家人待的。……你……”

她忽然刹住了将要出口的话,顿了顿,才说:“你舅舅——我长兄,”

闻呇心头一动:“……明威侯?”

她点点头:“他曾经就说,我这点拿出去说,很多人都不会相信的。”

说着,她双手用力按住少年的双肩,一字一字道:“呇儿,你得相信。别去管咱俩年纪上的差别,你要相信在我眼里,是真的一直在拿你当儿子对待的。你在我这儿的分量,就是至亲骨肉。从来都没有不够格这一说。”

他自是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竟让她如此上心,怔了片刻之后,少年忽然涌上一股羞赧之意,感念之外,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见过您是怎么待弟妹的,我相信年纪之上是最不成问题的。”这样说着,他却有些疑惑:“只是偶尔想起,我总是很好奇。”

她淡淡一笑,问道:“好奇什么?”

“您这样的性子……”他组织了一番措辞,最后道:“您认我为家人,便能立时拿我当家人待,这样的性情……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谢冉心头一动。

是怎么养成的啊……

过去她还真是三省吾身,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那种别人还在学堂里跟着老师读毛诗的年纪里,我便喜欢读兵法纵横。后来稍稍大一点,便爱强扯着哥哥、父亲带我上战场了。”

回忆起那些模糊于岁月里的时光,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时候的种种心绪,层层情感。

“在黄口小儿纯白无暇的年纪里,我就已经见过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血腥了。……你长在汉嘉,从小也应当时常看见游勇流民,当一个人看多了那样的场面之后,等待他的便只有三条路——一则封闭麻木,置之不理;或者被拉进血腥里,只有用暴力人头才能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再者……”

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对他说:“你会学会珍惜。”

“你比多数人都更加透彻的明白生死无常、寿数有限的道理,故此,你便不会愿意将任何一瞬间的光阴投掷于让自己难过的事情上。……像我们这样的人,因为见证过太多的苦痛别离,无数次的感同身受,方才更加懂得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道理。”

闻呇全神贯注的听着她的每一个字,罗预间思绪万千。

她说:“……当你爹第一次告诉我他有一个同我弟妹一般大的儿子时,我并不是一点也不生气的。可是他当年救你,做的是善事,我也没什么不赞同的。这样一想,纵使他瞒我,也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毕竟他是我认定了要过一辈子的人。而你,是他的孩子,自然就是我的孩子,认了这个事实,我又怎么会待你不好呢?”

闻呇沉默了好久——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如鲠在喉,却揣度了几番的言辞都未曾找出一句合适的、能够表达出自己此刻所想的话来。

“我希望有朝一日……您说的这些,我能身临其境。”他郑重的看着谢冉,目光中包含着拳拳敬爱:“在这之前……有您这样一位娘亲,是我此生大幸。”

她闻言心间一触,笑了笑,转身遥遥望向北方。

“我有父母如斯,亦是我此生大幸……”

衣摆一掀,她跪下来,冲着陈郡故里方向,遥遥拜了三拜。闻呇在她身边,亦随之一番大礼遥祭。

“当年我十三岁投军入帐时,你外祖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今日遥祭,我借花献佛,也将这番话转送与你。”

少年目光眨也不眨的望着她,就听她徐徐说道:“这条路——征战奔波,杀人卫国的路,不好走——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对兵卒。生死顷刻,刀光血影,阔别家乡,远离亲人。一步一路,都是用人命与孤寂铺出来的,而这却甚至都不是这条路中最难的部分。最难的是,家永远在国之后,而有朝一日,待你真的不必再打再杀时,过往梦寐以求的平静,却又会成为一切躁动难过的本源。”

昔年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历历在目——

父亲说:“——有朝一日,你若不幸遇到这样的局面,艰难痛苦之中,你一定要记得,记得你刀剑铁马之下,为那些百姓城邦护佑出的安乐太平。你要记得,这一路问心无愧,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她踌躇满志,意气昂扬的对父亲道:“爹爹放心!女儿永世不忘!”

如今,她站在自己的驻地本营之上,将过往父亲教导自己的话,一句一句的教导给自己的孩子。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言尽处,默然泪流。

“爹爹……女儿都记着呢……”

翌日一早,青丘私下里将闻呇叫到一边,“既然你来了,我便走了。”

乍一听这话,闻呇一愣,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青丘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在这儿……或许会忍不住让她知道一些她如今还不该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恐将坏事。”说着,她微微有些哽咽,沉吟片刻后,方才继续道:“原本我乍听大人仙逝的消息,我还不知该怎么做,幸好上将将你派过来了,正好给了我一个解脱于此的机会。”

闻呇眉头微锁,犹豫半晌,问道:“……是,什么事?”

顿了顿,他又追问道:“我能知道吗?”

青丘无奈而悲伤的摇了摇头。

幸而闻呇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了看谢冉所在的方向,忧虑道:“可是青丘姐,你与阿娘的感情摆在这儿,你这个时候离开,岂非更让人生疑?也让她生疑?”

不料,青丘却不以为然:“她来不及生疑的。”

那头,谢冉佩剑正走出帐营,青丘沉沉的看着她,启口轻声道:“她自己无法脱身,恨不得有个身边亲近之人能回到陈郡去,替她在大人灵前多磕几个头,也能陪在夫人身边多多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