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到陈郡,过去也不觉得是多远的路途,然而这一回走这一路,谢公却觉得仿佛比经历一次四季轮回还要漫长。
说来,还是自己不争气,说是赶路,却恨不得一日里停八遍的迁就自己这副病体,这样下去,中秋之前或许都到不了了。
停在淮南郡时,他忽然发了一场高热,浑浑噩噩的昏睡了三四天。身体上的衰败来得猝不及防,夫人却是将心底的忧惧掩藏的很好,只是一日三遍的拉着汲媚问他的病情,明明知道每一次的答案都只会比上一次更加让人心惊,但偏偏就是没办法停止这样毫无好处的行为。
刚刚有些恢复的苗头,谢公便催促着继续赶路,夫人知道他心里在担心什么,故此纵然几百个放心不下,但也不敢违了他的意,只能一边打点着随行仆婢侍卫准备赶路,一边背着诸人自己在那儿伤心。对此,谢公并非不知,但却到底没办法因为心疼便停下脚步。
自己的身体如今什么样,不必汲媚说,他自己最清楚,这一路山高水长,比起病势,他更担心自己坚持不到故里。
坚持不到,儿子的墓前。
在汝阴境内休整时,受邀住在谢公旧日门生——汝阴侯卞盔的府上。汝阴侯尊师重道,特意着人收拾了东边一整座庭院出来供师长家人落住。谢公夫妇便住在庭中的朝云台上,极目远眺,倒有一片开阔视野。
这日夫人与汝阴侯母见过一面,回到朝云台时,见四下并无侍奉,放轻了脚步走上去,远远便见阑干内围铺了一方书案,谢公站立案前,手握笔墨,不知正在徐徐描绘着什么。
彼时午后的阳光正好,融融暖暖的映在他身上,她站在原地安静的望着,蓦然间只觉安宁。
可这安宁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起先,她是看到那只蘸满了墨的笔从他指间脱落,直直的砸上了地面,随即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下意识的冲到了他身边,正正好好扶住了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谢公一手扶在案上,另一只手臂被她箍得死紧,径自缓了一会儿后,这才有力气偏过头去,勉力对她笑了一笑。
“吓着你了?”
“你还好意思说?”夫人蛾眉紧蹙,个中忧虑自不必说,扶着他在一旁席子上坐了下来,斟茶倒水的帮他平复,最后佯作生气的责难道:“连个笔都拿不稳,这也就是我吧,换了谁能这么任劳任怨的照看着你?”
他便顺着她的话安慰:“可不是,也就只有我家夫人了。”
夫人瞪他一眼,拿出帕子来为他擦了擦汗,没有再理他。
谢公看着她一下比一下仔细的动作,沉吟间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忽然启口道:“其实,嵇子陵这一刺并其后诸多后事,对我而言,也并非全然没有好处的。”
夫人明显的手指一顿,转过头便指责道:“真老糊涂了?”
什么事都可能有好的一面,可嵇子陵……这件事绝对是个例外。
哪来的什么好处。
谢公却道:“这些日子心态与往日不同,我又得了时间,过往诸事,有一桩没一桩的便都爱拎出来品砸品砸。”说着,他淡淡一笑,继续道:“你猜怎么着?真个是品到了头,唯有两件事,是我未尝怀疑自己该做与否的。”
“一桩是娶你,另一桩,便是我们这几个孩子。”
夫人心头有些发颤。
这样的话,她其实并不怎么愿意听,因为实在是太像告别了。
“既说不后悔,便也要拿出个不后悔的样子来。”她强忍下眼中的泪意道:“你知道的,我离不得你啊……眼下弗儿算是唯一一个稍稍让人省心的了,嗽玉和闻玄成了婚,却还没有孩子呢……剩下几个,蕤蕤、藏锋、若谷,这儿儿女女,一个个连着落都还没有呢,你这做父亲的可不能太不成样子,这一大摊子事儿,若是没有你,我可办不好的。”
他眼底逐渐浮现出不忍与不舍,然而在她祈求般的目光中,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挽上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目光远远的投向天边,缓缓道:“再有朝中,毒瘤拔完了这颗还有下一颗,你真敢放着那些小辈们去呕心沥血么?……果真如此,我不说你胆子大,倒要埋怨你偷奸耍滑了……”
“……你还记得那年我随父亲出兵征西,在军中遇见你,那时我扮作男装,假称是冉家的义子,你当时还信了好久的,都以为自己是断袖龙阳了,也不说往回找补找补,直到仗都打完了,你竟家都没回便追到武陵来了。那时候你愣头青似的上门,直言直语的就说要求娶冉氏的义子,可是把爹娘都弄懵了,任景曜在一旁如何解释,就是不肯相信冉氏没有义子的事,到最后弄得脸红脖子粗的,还坚持自己没错呢!”
谢公忍不住一笑,道:“哈……怎么不记得?”
他拉着她的手,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拍着,徐徐道:“这哪里就是最后了!……你忘了,最后,是你一身男装蹦蹦跳跳的外头回来,正撞上我在堂中跟景曜据理力争,那时候我看到你,从心到眼都是一亮,当下便扯着你跟岳父大人说非你不娶,当时急得我语无伦次,为显诚心,连咒自己断子绝孙的话都说出来了!……你倒好,听着不说感动,头一个便拆我的台,手里的瓜子都撒了一地,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就差直接躺地上打滚了!”
积年旧事仿若在这一刻重现眼前,夫人听着他的形容,笑道:“哈哈……哪能怪我?你是不记得你年轻时多毛躁了?”她摇摇头,“这事也全赖景曜那一张嘴传扬出去,弄得你在世家子中好不风光了一阵,连带着我都出名!……后来母亲还说的,夫唱妇随,合该咱们俩就是天作之合的……”
说到最后,她下意识的攥紧了他的衣袖。
他扣在她肩头的手也跟着紧了一紧。
他说:“岳母大人总是目光如炬。”
她点了点头,唇边氤氲起一抹笑意,没有说话。
“……对不起。”
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她霎时怔愣一瞬。
“……嗯?什么对不起?”
谢公闭了闭眼睛,扶起她,看着她的眼睛,满晕着悲伤道:“鸣儿的死,这些年,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夫人又是一怔。
良久,她摇摇头,“我明白的。”
“我生在武陵冉氏,嫁入陈郡谢氏,私情与政权的纠缠碰撞,就没有看尽的时候。……我不怪你。”她一直没有停止摇头,顿了顿,继续道:“早就不怪你了……如今萧家历一番清洗,过去的事,就算彻底结束了,你也不要在怪自己了,好不好?嗯?”
早就不怪了。
自然,还是怪过的。
他心头一阵悸痛。
当年儿子遇害身死,他身为人父人夫,却没有说一句为孩子报仇的话,若非萧妃畏罪自戕,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坚持要向萧家讨命。
就为了一个大局。
“他是我们的儿子——我最喜欢的一个,那样的一个孩子,他死了……我甚至不能为他报仇。”
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极度痛苦而无奈的神情,可这种模样却并没有在任何方面愉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