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果然,果然那帮兔崽子手底下不利落……”闭眼大叹三声,他怒道:“罢!罢!罢!事已至此,你要杀要剐随意,我独孤缜败了,彻底败了……”
闻玄却是一笑。
“诶,哪就有杀剐之说!”他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一般,徐徐道:“当初铜冠台一战,阁下舍六万将士,孤身诈死遁走,若非其后金陵别馆一场大火不慎留下繁紊锦遗迹,闻某也不知昔年故人竟还存活于世。由是生出这么一番好找,真论起来,还是阁下的不是。”
独孤缜冷眼看着他这副可憎的神色,冷笑道:“呵……闻玄,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
闻玄对这个形容倒好像有些意外:“唔……阁下原是这样看待故友的吗?”
“不然你是什么人?”说着,他眼珠子一动,目光便落到了他腰间的那柄苍旻剑上。
“苍旻剑使得还顺手么?谢寒渡的赐剑,难为你还能提得起刺得出,一心一意,竟是去为叛臣家国守土开疆!”
闻玄眸色不易察觉的一敛,心下收紧,声色未动。
独孤缜仰头长笑,跟着道:“娶了谢家的女儿,借着谢家的名声,拿着杨乂名位,为仇敌打天下的滋味若何?我独孤缜一世从未服过人,如今见紫宸上将这般坦然,倒真想请教一二!”
话说到这里,匆匆之间,闻玄也已经从惊诧过渡到了冷静。
他挑了挑眉,水红的唇微微一勾,眸中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芒,缓缓道:“阁下这番话……还真是出人意表啊!”
独孤缜看他不曾反驳,心下便有了底气,哼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如今杨乂朝堂的中流砥柱,竟是个这般有出身的人……早知道当年斩我副帅、破我大军的是这么个人,呵……你说你的身份,我但凡稍加利用,我南越也罢,北越也罢,又岂会有今日亡国灭种之恨呢?”
闻玄微微一笑。
“亡国是亡国,但灭种……”他摇了摇头,很不赞同的说:“这,阁下便是说笑了。两越政权原就分裂于中原正宗,一夕收复,大乂也未曾薄待两越旧民,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又何来灭种之说?”
独孤缜额角上绷出的青筋跳了一跳,半天,才咬牙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闻玄也不管他的强撑门面,顾自继续道:“至于我的身份……你真以为你是败在我手里吗?”
“不然呢?谢冉?还是谢藏锋?呵……闻玄,你不至于真指望我会相信,这浩浩两越百万里国土,就是折在你那个年纪轻轻的媳妇手里的罢?这些花招子骗骗愚民也就罢了,你还真拿我独孤缜当三岁孩子?”
闻玄笑道:“论作战,你还真是输在内子手里。不过我要说的根源,却也并非在此。”
独孤缜警惕的看着他,怒目不语。
闻玄便接着道:“你既然想拿我的出身说事儿,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一句——我闻玄自年少投军伊始,对敌作战,驱逐胡虏之上,便从未想过个人仇怨。”
他唇角一勾,笑意未入眼眸:“我对覆我家国之人再恨,也能分得清哪多哪少,汉家正宗在前,我甘愿俯首为将,征战四海。至于往后天下归一,要不要报仇、能不能正位紫宫,一切也都在我想与不想之间。而你——”
他近前一步,唇边笑意透着无声的残忍:“在我这个真与当朝有亡国灭种之恨的人一心为中原正宗一往无前裹尸无悔的时候,你们南越国中如何?你和独孤爻斗了那么多年,朝中派系林立,出兵也罢西征也好,哪一次意见是和的?你说我道貌岸然,道貌岸然又如何?倘若诸国君主都像你两越这般意气用事,昏庸而不自知,那还真就是我汉家大幸!”
话音落地,独孤缜一动不动的看着他,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没有人知道那漫长的沉默里他想了些什么,很多年后,闻玄也只记得这一日的独孤缜,到最后说出了一番连他自己都不信,却执意要自欺欺人的话。
“我输,不过是输在我朝中无人罢了。你也别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十年、甲子之后,中原——还能如今日这般俊彦如盖!”他睁开双眼,无神且冷漠的一笑,道:“小子,你就记住我这一句话,你到我这步,早晚的事罢了。”
他复又闭上眼睛,往后仰了仰头,辛苦的逼出一声笑,道:“我不急,往后睁着眼在天上看,我就擎等着杨乂覆灭的那一天!”
那一刻,看着昔日也曾叱咤风云的一国主将走到这个地步,闻玄心头也起卷了一片苍凉。
他站了一会儿,忽然问:“哪有人是生来的俊才呢?”
独孤缜耳廓微微一动,却是强撑着没有动。
他接着道:“你长我十几年光阴,我从十三岁投军到今日眼见而立,身边渐聚李承光、步逐虏、萧放、殷既明、沈傲等人,我紫宸府赫赫扬扬,这些名字放之四海,闻者无不上心,而你呢?”
“过去你只有汲述,汲述死后,你便只剩自己。在你忙着痛恨我斩杀你副帅的时候,我却栽培出了一个又一个强于汲述的得力干将。独孤缜,你到今天都不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再来一回,你也只会比当初输得更惨而已。”
说罢,他从容回身,推门而出。
“上将!”
闻玄点了下头,对守门的紫宸卫道:“卸了绳索,加派人手看守便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到京华之前,让他活得好好的。”
“诺!”
他颔首,举步而去,并没有看到身后室中,独孤缜赫然睁大的眼眸。
透出来的,是写满了讶然,困惑,恨意与不甘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