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刘孟氏虽长得普通,却一点儿也不普通。
她是胡人孟氏孤女,一生嫁了三任丈夫。第一任丈夫为官府小吏,两人育有一子,长到十岁时病死了,丈夫也在次年病死。后被族人做主嫁给城门官为妻,婚后无子女,婚后二十年,丈夫染病去世,被婆家休掉。娘家五年,皆用手工绣品养活自己。后自作主张将自己嫁给刚刚出牢的刘昶,结婚三年,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刘孟氏见到董陶陶,只轻轻蹙了眉头,便让侍女们将其抬到**。随后,遣人去前厅请刘昶入殿。
另一边,黑衣人离开慰国候府,沿原路返回,及到巷子口又跳墙进入逍遥盟歇息的废宅内。黑衣人依然轻车熟路的避过行人,来到一处房子内,见房内有光,便敲了门。
开门的竟是钟离玉。钟离玉见到黑衣人,并无惊讶,而是一脸平静,将其请进来,四处看了看便关了门。
“先生可否想通了?”黑衣人是个急性子,开门见山,但对钟离玉仍是毕恭毕敬。
钟离玉跪坐于灯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何必再来?”拿起放在桌案上的竹简,“自我被陶陶救下那一刻起,我便是逍遥盟的人。陶陶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阿妹,如今她做了盟主,我自然要帮她,无暇再顾及其他。”
黑衣人眉头紧锁,忙上前,单膝跪倒,前倾了身子向钟离玉,“难道先生打算如此偷安一生?难道先生已忘了仇恨?”钟离玉面上仍是淡淡的,但握着竹简的手却在渐渐收紧,关节傲然露出,像是即将要刺穿肌肤,崩裂出来,“难道,先生连令堂是如何死的,也忘了?”
钟离玉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舒眉一笑,将竹简平放在桌案之上,“该说的,我都说了,将军何须再激我。再说了,将军聪明睿智,不应听信江湖传言。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只想在这乱世中苟且偷安,了此残生罢了。”
黑衣人大笑,起身,撩袍跪坐到钟离玉对面,“先生说笑了。”伸手翻看了钟离玉放到桌上的竹简,看向钟离玉,不由笑了,“若先生真想在这乱世中偷安,不顾他人死活,又何须看这《孙子兵法》,先生当看《道德经》。”说完,直视着钟离玉的眼睛。
钟离玉看向黑衣人,突然咳嗽起来,黑衣人忙起身倒了水送到钟离玉手边,钟离玉却并不接水,而是任自己咳嗽。他如一张单薄的纸片在风中摇摇欲坠,让人见之不忍。黑衣人本想说什么,但看向钟离玉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身体,便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灯火在风中摇曳,门外有人问候,钟离玉只说自己要睡了,并不许人进来。随即,指了指一旁的碗。黑衣人忙将碗端过来,那是一碗黑漆漆的药,光是那个味道就已能让人心里抽紧了,而钟离玉却接过去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将军觉得,我这身子还能做什么?”
黑衣人抬眼看向钟离玉,又默默低了头。
钟离玉仍旧拿起竹简,凑到灯光下看,黑衣人仍旧低了头。
“我也只是,想要这世道如朗朗晴空……”这声音如从地下发出的一般,沉闷中带着力量。又像是说话之人蓄积了许久的力量,才终于说出口。
“我要女子不再受欺负,我要男子再不必征战沙场,我要农夫的麦田再不受马蹄践踏……”黑衣人缓缓抬头,看向钟离玉。眼神中有无穷的力量。钟离玉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烈的撞击了一下,疼,但疼过后,竟觉得异常舒服。
“我要百姓不再骨肉分离,天人永隔,我要世间不再有饿殍、流民,我要烽火灭,狼烟息。我要这世道回到它原来的样子,夫妻和美,父慈子孝,商贾如云,沃野千里……”黑衣人起身,双手紧紧握拳,胸膛有力的起伏着,他长出了一口气才让自己平静许多,“我要,我要荷塘百里、千里、万里。”说到这里,黑衣人振臂一挥,仿佛已看到了那样的景象,浑身充满了力量,“我要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若真能如此,那将是个多美的世道,先生,你想过吗?”仍然直视着钟离玉,却已是满眼含泪。
钟离玉微微一笑,伸手抚了抚面庞的碎发,却趁此擦了眼泪。他抬头直视着黑衣人,笑道:“将军三顾我这破屋之内,竟是要对我说这些?将军志比天高,在下自愧不如。不瞒你说,这些话,我听得多了。我也实在帮不上什么,请回吧。”冲黑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仍旧盯着竹简上的文字。
黑衣人怔怔看着钟离玉,多少有些失望和委屈。
“先生当真不顾黎民死活?我不信。”
黑衣人倔强的看着钟离玉,他好想夺了钟离玉手中的竹简,拆了,烧了,告诉他,这乱世,只读书是无用的,是救不了任何人的。但他终究还是没能那样做。他终究还是尊重钟离玉,胜过一切。
只见他沉默着,紧咬后槽牙而使腮帮子鼓了起来。突然,他上前,双膝重重摔在地上,跪了下来。骨骼触到地面,激起一阵尘土,方才的一刹那,似乎还有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锥心的痛,让他涨红了脸。
黑衣人的举动惊得钟离玉忙起身,退后一步。那一跪像是有千斤重,竟压在了钟离玉的心口,让他喘不上气来,一时间鼻子发酸,腮上难受。
“先生若不信我,我只能如此。如今,这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最大的尊严了。我连这尊严都不要了,只想请,请先生出山,我代天下百姓求先生,求先生出手。”
而此时的钟离玉也已红了眼眶,却并没有上前搀扶,而是静静看着眼前之人。
黑衣人举起右手,“我发誓,我一生为此抱负而活,我倾尽一世救生民出火海。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钟离玉指着黑衣人,半天只说出了个“你”字。
“若世道安好,先生此时该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报效朝廷。若世道安好,令堂该颐养天年,长寿无疆。”说到这里,黑衣人不由放低了声音。那是钟离玉一生的痛,一生无法治愈的伤。其实,那样的痛,他何尝不理解,谁人没有母亲,谁人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受苦?
“若世道安好,陶陶,该倒在母亲的怀里撒娇,该如她的名字那般,喜乐自在,而无须行走刀尖,四处奔波。若世道安好,天仙一般的柳姜,该有个疼爱她的夫君,不必入宫侍奉禽兽。若世道安好……”
“够了,够了……”这一声仿佛用尽了钟离玉一生的力气,说完之后,他便跌坐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呆呆望着灯,目光空洞,“你该走了。”
嗓子发干,眼泪也没了,黑衣人叹了口气,他尽力了。他缓缓起身,转身就走,但又回身看向钟离玉,“纵然先生不帮我,我也毫无怨言。就算只有我一人,只剩我一人,一匹马,一支槊,我依然会为挣一个清明世道,跟他们血战到底。”言毕摔门出了房间,沿原路返回,却见一穿着董陶陶服饰的女子进了慕容儁的房间,“她?”转念一想,董陶陶此时应该在刘孟氏的**,万不会这么快醒来,便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