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夺嫡(2 / 2)

济真在出家四十年的时光中,做出过一百六十次预言,从未失手。

他轻轻叹一口气,原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他从那下头的衣裳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玉佩,不过已经碎了。这是一块方形的、用料较为寻常的玉,和王皇后那价值连城的半月形锦鲤佩不一样。

这块雕万年青的方玉是很多年前一次年节中,赵宝音送与他的贺礼。当时宝音并不爱他,他很委屈地觉着礼物太轻薄了。

宝音一共送过他两个荷包,其中一个里头装着这块玉。他把这块玉连荷包都小心地收在床头柜上,从前经常拿出来戴,那个竹叶荷包被当时的娴嫔瞧见过,还差点惹祸。

王妙华过世后,宝音的东西被他收进库房里。他想戴着王妙华的那块半月形玉佩,却发现玉佩被皇后临终呕血时用力磕向石阶,碎成两半。他只好把碎玉装进暗格里头。

他不再喜欢赵宝音了,但那天宝音的牙掉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他突然心生悸动。他回来后又把宝音的方玉和荷包翻出来,然而——这块玉也碎了,因为他把这些东西连同别的妃子送来的一大堆礼物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很大的箱子里。宫人们平时擦洗、搬东西,搬来搬去就给磕裂了。

很好,两块玉现在全碎了,他一块都别想戴。

济真和尚对太子的预言很快传遍皇室,引起众人恐慌。

几日之后,敦亲王上书请求废太子,许多文臣附议。敦亲王是个挺老实的人,对李纯忠心,他是真不想看着李纯去死。他认为,太子李修恐怕是自身不吉,如果他不是太子、不继承皇位,或许能够改变那个预言。

而且敦亲王还建议,预言太恐怖干脆就不要再立太子了。皇上可以把储君的人选写在圣旨上密封进一个匣子里藏起来,等传位那天指派亲信去拿。这既可以避免皇子们因不确定谁会继位,都觉得有希望,群起争之;也能打破有关少年天子的预言。

那群附议的臣子里,有跟敦亲王一样忠君的纯臣,还有不少是拥立三皇子的。

李纯对李修很满意,并不想废太子。他驳回了臣子们的奏请,说:“如果命该如此,再怎样改变也没有用的。太子没有犯下过错,朕不会废了他。”

皇帝虽这样说,东宫风波还是难以平息。太子李修瞧这架势,干脆也上奏自请废黜东宫,省得他当了皇帝,父亲要是活得不够长的话所有大臣就会把帽子扣他头上,到时候再来个名正言顺的谋反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

还不如现在不当这个太子了,私底下积蓄着力量,直接去争最后那个位子。

这么一来,李佑和李修的太子之争竟真摆到明面上来了。

好在五皇子、六皇子几个还是幼儿,贵妃贤妃她们也不想淌这趟浑水。倒把太子之母德妃整得焦头烂额。都被逼到这个份上,德妃不杀出一条血路是不行的,难打她们母子说不争了人家就能放过?

李佑那边面子上不好太过分,就平日努力经营朝中的势力。李修和德妃畏惧济真大师的预言,更不敢跳脱,在宫中和李佑见面都守着兄弟礼数,看着一团和气。这么暗流汹涌地,日子到了阳朔十三年夏。这一年夏季尤其热,皇帝下旨让大家一块儿去承德避暑山庄。

自李纯登基来,去行宫避暑的次数少了,他更喜欢下江南,大热天也毫不畏惧地跑到南边去搞调研顺便旅游。

承德行宫那儿先皇去得多,修葺地也很奢华,大家到了之后都感到满意。其实这地方最主要的用处还不是避暑,是跑马的。这里的木兰围场是皇家猎苑,皇室子弟们和一群贵族在这儿操练习武所用。

今年皇上来了,自然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狩猎,是为了锻炼贵族子弟。狩猎第一天举办了典礼,一堆年轻公子们比试射箭。这个过程有不少出彩的、武艺高的贵族博得了众人眼球,皇帝一高兴赏赐官职什么的,捞不少便宜。也有好些糜烂懒散的公子们各种出状况,箭射歪了也就算了,他还能从马上摔下来,倒把宫廷御医好一番折腾。

“今日很热闹,不如请几位殿下也一同比试吧?”有臣子提议。

李纯神色淡泊,三皇子李佑却率先拿起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弓箭,站在皇帝身侧望着他。李纯看他一眼道:“那就试射几箭吧。”

已经十五岁的三皇子跨上马疾驰而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射出三箭,都正中靶心。李佑为了这一天已经苦练了很久,他选择这样展示的方式,只是因为他比李修年长四岁,力气大得可以拉开强弓射出百步之外,而李修就射不到这么远的距离。

年龄是他唯一的优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李修和德妃选择了沉默。李修知道,十一岁的自己纵然天分上比兄长高一筹,但他如今还射不中百米外的靶子。

李佑看着弟弟的脸色,觉得很得意。他索性利用这个机会,叫上几位年纪相仿的郡王世子,几人比试射铜钱、苹果之类花样百出的项目。李佑可是有备而来,纵然世子们中有佼佼者,李佑咬牙顶着,竟从未有一次失手,从细小的铜钱中穿过去的箭还能射中红心。

场上众人开始喝彩,这三殿下的武艺可是方才一众贵族们都比不过的。

“四殿下,五殿下,六殿下,七殿下……”最先提议的臣子上前来跪下,请求道:“几位殿下不如都去比一比吧?皇上在此,只当是娱亲尽孝了。”

太子李修神色未动,他知道此人将这么多皇子一同带上,实际的目的只是激将自己一人罢了。他并没有办法,只好随意拿了一张弓跨上马去。而时年七岁的五皇子身体强壮、十分好动,他也挑选了一匹小马嚷嚷着:“我要跟着哥哥们下去玩。”

李佑失笑,他的五弟弟还以为这是来玩的。他飞马奔回来,在五皇子面前露出兄长的慈爱:“让你的奴仆随行左右,你不可以一个人骑马。还有,你要离靶子远一点。”

五皇子笑嘻嘻地骑马下去玩了。六皇子七皇子都觉得好玩,纷纷拿着弓箭要下去。最年幼的七皇子如今才五岁,有一个很会看眼色的侍从给他们递了两支弩——那玩意不需要费力气就能射出去,正好用来玩。

“李仹!”在皇子们笑闹之时,屏风之后的赵宝音冲了出来。她跨步向前,紧紧抓住了自己儿子的手臂:“不可以去!”

“为什么?多好玩啊!”李仹懵懂地看着母亲,与此同时,他伸手去拿摆在桌案上的弩。

“别碰那个东西!”赵宝音严厉道:“你不知道这场狩猎意味着什么!你……”

然而李仹看自己的五哥在马上跑得开心,已经忍不住了。他的手指抓住了弩。

赵宝音气得去抢那把弩。

她已经竭力认真地教导李仹,但还是远远不够,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总是会忽视危险。如果李仹是个公主的话她还不用这么操心,偏偏,所有的皇子理论上都拥有继承权。

就像此时跃马在场上笑得开怀的五皇子,年幼的他根本不会想到,是不是会有一根利箭从他看不见的地方射过来,取他的性命?

赵宝音伸手打了李仹的后背,训斥他别再胡闹了。然而她的动作似乎已经晚了,李仹手中的弩不知怎地突然发射了一支箭。

这支利箭依靠弩自身的弹力,穿过飞扬的黄沙射向远方。李仹被后坐力震得跌坐下去。

“为什么?我并没有扣动机关啊……”李仹很费解。

下一秒,这对母子惊恐地睁大着眼睛。赵宝音看到,那只箭插进了几十米外正驻足试射的三皇子李佑身上,李佑的身体晃了一晃,随后摔下去。

***

骑射比赛中夺魁的李佑,在春风得意之时被他七弟弟一箭射下来了。

万幸的是,他伤的是胳膊,不是别的地方。他被手忙脚乱地抬下去,在行宫里头躺了好多天,右手的手臂还是落下残疾,勉强能拿笔但不能习武了。

七皇子和他的母亲赵淑仪,成为皇亲臣子们诘问的焦点。

七皇子解释说那箭是自己出去的,但后来检查了弓弩,并不能看出什么来。因为这件事,那个提议三位年幼皇子用弩的宫人被处死了,他临死前也没有招认是否受人指使、动过手脚。

手臂落下毛病的三皇子李佑,争夺皇位便没什么希望了,在同等条件下肯定是由身体健康的人做储君。皇家甚至为李佑贴皇榜搜罗名医,都没办法将他那只手恢复如常。李佑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后,对木兰围场之行感到异常愤慨,恳求父皇重惩七皇子。

李佑很想当皇帝,他好不容易在狩猎场上夺了头筹,等待他的却是恶毒的刺杀和手臂的残废。他内心很崩溃,果然争皇位是史上最艰难的事,没有之一。

赵宝音不知道是谁陷害了七皇子,从承德回京后,她和七皇子一起被软禁在长杨宫。皇位的争夺很敏感,七皇子很难从这场祸患中脱身,就算他自个儿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指不定他是另外一位皇子的党羽呢?谁让他是个皇子呢?

朝中就有些三爷党认为七皇子和赵淑仪是太子党,是想帮着太子除掉三皇子。

赵宝音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好在当时拿着弩的不是七皇子一个人,她也在跟前。于是阳朔十三年十月,赵淑仪上表请罪。

她脱簪带发跪在建章宫里头。李纯抬手将她的折子摔在她面前,冷声道:“淑仪是说那根箭是你不小心按动了弓弦,射出去的?”

“的确如此。”赵宝音垂着头:“七皇子是个五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有伤害三殿下的心思呢?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是妾身,满朝文武也只能这样相信。妾犯下死罪,甘愿受罚,只求皇上不要迁怒七殿下。”

李纯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