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日过去,祥麟朝堂之上的清流、中立、实业等派系的舆论,一改各自为战的局面,开始渐渐偏斜向太子。又因太子有容人之量,又肯礼贤下士,各家朝官也乐意将政见先拿去常青宫商量。
如此一来,含象殿的事务,轻松得多了。
可高昶的心,随着越来越沉。
与自己日渐衰落下去的精气神相较,太子正如东天的日出,冉冉高升。朝臣们言必称太子,各家派系均衡的表象已经现了裂痕,并且越来越大。
而他,管不动了。
谁能安心做一个被架空的君王?
即便不能安心,他如今也是力不从心。
得想个法子压一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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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才能熟,那还要等好久。”
“是啊,农时不可违,只好等着。”
“这个叶子好漂亮,不知道开不开花。”
“给你摘几片叶子玩玩还行,多了不行。”
小花圃旁,几个小皇孙穿着轻便,蹲在一处,围着小小的番薯田窃窃私语。正巧七皇子高扬宇路过:“你们干什么呢?”
几张兴奋的小脸一个挨一个仰起来,像是一窝叽叽喳喳的雏鸟:“七叔!”
高扬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好奇心正重,一撩衣摆,也蹲在旁边:“跟七叔说说,玩什么呢?”
几个小娃指着番薯田道:“看番薯。”
高扬宇在贺翎军中待过一段时日,倒也认得:“番薯嘛,熬粥的时候放一些,可好吃了。”
雏鸟们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口中乱纷纷地催他讲,小脑袋凑得更紧了。
高扬宇炫耀:“阳芋也好吃,绵绵的,炖肉或者炒着吃。海椒也好吃,只要放一点,一盆子菜都是辣辣的。可惜这都是海上运来的,咱们没有。太子正在跟贺翎谈这些,等咱们买到了,咱们也能吃起来。”
他说得兴起,小娃听得激动,在小花圃周围闹了个不小的动静。
恰逢三皇子身边侍奉的宫差来寻成哥,孜儿顺路,也跟着走了。只剩高扬宇和高策蹲在一处。
高扬宇就说起:“念哥,我听说明年开春,常青宫要垦田,种稻种麦,到时能不能叫我来一起观摩?”
高策点点头:“好。想不到七叔对农事也这般上心。”
高扬宇道:“我出外游历时,有人向我说,若是随手扔掉一块点心,那可能是穷苦人劳作一天的收成。我就想,能多种些粮食,多放些牛羊,大家都有的吃,就好了。
“我听说,贺翎的大河河滩上能种极好的稻米。我的封地朔方,大河横穿而过,水力丰沛,人人都说那是‘塞上江南’。也有人种稻,只不知收成究竟如何。我想趁着两国相得,向贺翎来的农事官讨教河滩稻的技巧。”
高策一口应下:“好,孜儿的宫院离七叔近,到时我托他去找你。”
高扬宇有些好奇:“刚才我就奇怪,你们怎么又和好了?”
高策淡然道:“之前也没什么不好。”
高扬宇失笑:“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太子回宫前那段时日,几个小娃闹了不小的矛盾。
原是高策从独孤皇后处得了个开花的盆景,使人带回来的路上,成哥和孜儿几个就看到了,故意拿弹弓搭了泥丸子,射那端盆景的宫差。
宫差吃痛,手一软,就把盆景掷脱了,整个花树断成了两截。那姹紫嫣红的钧瓷盆子摔了十几瓣,跟泥土碎石混在一处,在地上洒了一大片。
以高策的性子,不会扑上去打架,只是气得斥他们没家教。成哥和孜儿闹得正凶,也说了些“你阿爹不要你了”的话,恰被千凡公主听到,拎着两个小娃狠狠地训了一通。后来,她还担心小娃们报复,于是常来照看高策,直至太子回宫后亲自接手。
高扬宇自己何尝不是处于矛盾中?
当年他跟太子兄弟交好,不过是他兄弟性子开朗的缘故。待长大了,懂得派系不同,听了些家族恩怨,就悄悄地在心里打了几个死结。然而局势已成,想再改变立场也是难做。
两难之下,心里总有几许窒闷。反复掂量,也懂得了高天宇曾经以言语相激,让他坚定去前线为太子挡灾的打算,更成了心里填不平的沟壑。
看到小侄们一会矛盾,一会和好,全无猜忌的样子,他心里更不是味道。
高策年纪虽小,可话一出口,着实显得成熟:“大家是平辈,每日见面。为一次矛盾,以后就不来往了,那也太幼稚了些。”
高扬宇一时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才道:“可是,若这次原谅了,今后还有吃亏之处,又要怎么打算?”
高策胸有成竹,答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在同一处吃亏就是。”
他慢慢站起身来,拂了拂袍袖,对他一脸惊讶的七叔缓缓道来:“我觉得,人和人在一起,都想着自己的事,总是难免有冲突。即便是父子、兄弟,也没有谁能切实感受到别人的悲喜。直到闹了矛盾后,我才知道别人的真正想法。这是个互相了解的机会,谁也没有居高临下、指责别人对错的资格,那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的。”
他还拍拍高扬宇的肩膀,慢条斯理地道:“七叔一时想不透,也没关系。我早就发现,只有小孩子肯和好。大人们总是一件事情办拧了,就一辈子都拧了。有时候我也分不清楚,是我们小孩这样叫幼稚,还是你们大人这样叫幼稚。”
他这番话,直接把他处于小孩和大人之间的七叔说得愣在原地,半晌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待高翔宇事后问起,高策才略带忧虑地叹了口气,道:“七叔这个非黑即白的性子啊,今后少不了吃亏。”倒像他才是个长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