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归还(1 / 2)

名将 卷儿 2271 字 3个月前

贺翎历鹤唳二年,祥麟历合靖十九年,元月初一。

在祥麟和贺翎的国境线上,北关客栈是个不属于双方的存在。建立在古城镇遗址基础上的庞大院落,在风中吹得破烂的旗角,透着苍凉的气息。

今天,它迎来了尊贵的远方来客。

是由贺翎向祥麟进行国事交流的钦差,悦王陈雪瑶,及其庞大的使节团。

傍晚时分,沙丘静寂,夕阳酡红,慢悠悠地在目光尽头往下坠着。身穿厚重皮毛披风的年轻女子,立在风化得斑斑驳驳的石墙边,向东南方向远眺一阵凤凰郡旧城墙,又转向西北。

不知是看那夕阳,还是出了神,她双手拢袖,久久未曾动得一动。

“悦王殿下,外头风冷,还是进去吧。”仕女从内向外,走到她身边,语气柔和地道。

陈雪瑶听得此言,头也未回,随口提起似的问道:“有动静了?”

仕女道:“问起了旧时的物件可还留着。”

陈雪瑶微微一笑:“合该有此一问,只是现今才说。你们怎么答的?”这才转头向室内行来。

虽这大客栈斑驳破败,但陈雪瑶步子沉稳,明艳的面容上神色端严,和行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内并无二致。

仕女夹在一路随行此起彼伏的“千岁”之声中轻声道:“还没回应。”

陈雪瑶目不斜视,只笑道:“实说罢了,却又怕他什么?”缓缓行到她所居的那间客房门前,又转了向到比邻的另一大间房门前。

那门口卫兵分做几组,尽是壮健勇武的男性铁衣宫卫。差事在身时,并不像其她人那般低头行礼,只分立在客房门两边,默然注目,双手齐齐举于额前一揖。陈雪瑶回以颔首。

无声往来后,陈雪瑶目光转向仕女。仕女会意,上前敲门。

房内传来男声:“请进。”声音透着空虚和疲惫。

仕女上前开门,引陈雪瑶入内。

如今的北关客栈,掌控在善王流霜治下,对于这支由贺翎前往祥麟出使、又是由自家儿媳主领的队伍,照顾得精心周到。房间内早早预热了地龙,室内暖和如春。仕女上前除去陈雪瑶的披风,抱在了手中,静静退到门边相等。

房间内暖炕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男子,三十过半的年纪,生得儒雅俊秀,神色平静中带着些颓然,正是已在贺翎做了好几年战俘的高致远。

陈雪瑶的父亲是权家嫡系的儿郎,仔细算起来,高致远和她还算是不出服的血亲。若权诗兰在贺翎娶夫育子,她的孩子比陈雪瑶高上一辈,过节庆典等场合相见,还能笑意盈盈叫一声表姑,表叔。

但如今,面对高致远冠以祥麟皇族姓氏的事实,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提醒着权家成员及姻亲各户——此人虽是权家骨肉,却也是仇敌的挑衅,是我权家,乃至全贺翎的屈辱和伤痕。

听仕女转告,他问起了自己的旧物,陈雪瑶再次被提醒,他的身份和立场始终立于祥麟,并没有变过。

她没有心灰意冷。而是和从前许多次同样,和外祖家其他成员同样,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了。

权家人的心,都随着权诗兰的消逝,硬得多了。

而她也再次明确了自己的目的。

她此行入祥麟,是百年来,两国第一次正式的外交走动。是要代表贺翎,将这位“重要的祥麟战俘”送回锦龙都。

然后,换回她的牵挂。

“高将军所问之物,我们会如数奉还。只是旧物保养不易,我们的巧匠已着手做了很久,尽可能使其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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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致远的眼睛这才有了一丝神采。

他在贺翎境内,已被困三年了,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鞭挞和折磨。

包括现在。

权氏一族,陈氏皇族,对他的处置都很温和。任谁来评判,都能得出仁至义尽的结语。

他从没有被粗暴对待,没有被关押,没有被施刑,没有被逼供,一应条件优厚。甚至权家还为他请了个来自铁阳郡的厨子,调理他的饮食口味;身旁侍奉的尽是清隽伶俐的年轻男子和男管事,没有任何不便之处,比他在铁阳王府得到的照顾精细十倍不止。

三年来,他不必管任何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存在于权氏本家的一间院落中,过得像桃花源里与世隔绝的神仙。

只要他一句话,甚至不需要他说话,每餐入口是美酒佳肴,四季身裹着绫罗绸缎,使着金杯玉盏玛瑙盘,卧房内一色尽是精雕细琢的黄花梨家具,多少不起眼的小物件,竟还是剔红器。

若是他实在有精力,还可以在院落中的小武场里自由练武,甚至可以要求和看守他的侍卫、铁衣宫卫过过招,身手倒是一直未放下。

可奇怪的是,三年来,他不能读书,也得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但讽刺的是,尽管如此,他却仍拥有一间雅致的书房。

铺垫在案头的细毡,精巧的香台,名窑所出的水丞,各种质地的镇纸,这些物件每季都会更换,全是搭配得合时合宜的整套,观之赏心悦目。若有兴执笔走龙蛇之势,或是点染丹青的话,那大书架中存有足够的纸张绢帛,宽敞的书桌上尽有足够的文房四宝,描金箱子里多的是色泽明艳的上等颜料。

但他所写所画的一切,都会有侍奉的人过来检视,并平静地当场烧化,祭于书房内的文曲星造像之前。

极尽奢侈的满足,配上与世隔绝的空虚,让他沉浸于被外界全然抛弃,被阻断一切关联的痛苦。

空虚感日复一日,扩大成一片腐坏似的感觉,窝在心头。这完全不同于皮肉之伤,却比有形的伤痕更难以愈合。

他本该浑浑噩噩,可这周遭的一切都是提醒,让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他正虚度着毫无意义的光阴。

日间可见院中的日晷,影子转过一圈,夜里又闻更漏滴滴,溅落铜盘。窗边倚靠着,抬头就是月缺月圆,西去东升。窗檐、廊下、房中清供,断不得的四时花卉,次第开放。

逢节时的风俗之物也从来不曾缺席。

元日,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重阳,下元,腊八,祭灶,除夕……

清清楚楚的时间,一个节,一个节地过。

每一年,每一次,相同的习俗,不同的贺礼之物。

清清楚楚的一年,两年,三年。

日月轮转,看在眼里是残阳如血染,冷月如刀锋。他知道外边定是日新月异地变着。但在他这里,明知自己浪费了多少,错过了什么,却还无可奈何,日复一日地重演着无聊和空虚。

天地涨满,唯一人孤立。

于心魂的挞楚之中,疼得越发透彻。

一开始,他觉得焦急,去想办法,试图说服身边的人。他们却恍若人形的木牛流马,对他越规的问话充耳不闻,对他因此产生的纠结和烦恼视而不见。一转眼,又回到无数次见过的模样,彬彬有礼,细心周到,各自有着忙不完的事务。

可他从那事务中看不出答案,才知道他们没有给他答案。

过了一段时间,他强迫自己自己学起来。去理解贺翎的规制,寻求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但他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恳求过、恼怒过、反抗过。

可那铁衣宫卫的长戟不认人,院落防守密不透风,仆从们路过闹出乱子的地方,还能淡然处之,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最后,他全然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