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骓于玉带山中养伤之时，高翔宇正在营中忙碌。

他本就是下定了决心接过重担，自然不会手软：接管赫仁铁力大军，重整兵册和帅令，提起一干周人将领的事务……短短十余天，祥麟南征军就变了样。

在整顿军务的进程中，赫仁铁力的专制削减了不少，他当然察觉得到太子的重点在他之身。想到此前与太子的龃龉之事，顿感芒针在背。

恰逢高翔宇正在考虑边境通商一事，并于议事时问询众将之意，他又有些坐不住。

他也知道朝堂风声。周人朝臣之间，开境的呼声很高。在他看来，穿丝绸衣裳、佩宝珠珊瑚，怕是维持不了所谓“大周正统”的，是以一向对周臣们由奢入俭产生的抱怨不以为然。只是担心高翔宇站在周臣立场上开境，使祥麟钱物外流，以致对战事不利，对祥麟军心有失。

决断过后，赫仁铁力还是硬着头皮提上了继续锁关的建议。

高翔宇自然也是不愿单边开境的，看过他呈的公文，召了南征军众将官皆来公开商讨，最后采取了他的提议。

赫仁铁力惊疑不定，无法理会高翔宇的深意，依然还是有些避忌。

高翔宇心中事多，事事皆秉公处理，并未因雁骓受伤一事深究于他，只是专注向前行事。

闻得高晟踪迹全无，高翔宇也有格外的警惕。

这世间之事，乃至祥麟皇族的父子兄弟间，也多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的，不可不防。

譬如——

伴君，如伴虎。

锦龙都内，祖龙禁宫中，一队穿戴得流光溢彩的女子没入了青灰宫墙，如同在荒芜大地上开出间杂的细小花朵。

步辇停于延熹宫前，金装玉裹的年轻美人，莲步稳稳，入内而来。一路宫差俯首，口称：“公主金安。”

这便是延熹宫中主位萧贵妃之长女千盈公主，七皇子高扬宇的亲姐姐。

千盈公主踏入殿内，一双水眸望向周围。见得母妃身边侍奉的仅有几个积年的心腹老嬷嬷，便放下了人前的冷清持重之态，笑意嫣然，走到萧贵妃座前：“给母亲请安了。”

萧贵妃伸手携了女儿柔荑，让上塌来。保养得益的面孔上露出温暖笑意：“梵音娇，最近家中可好？”

萧贵妃自来皆虔诚礼佛，为千盈公主起的乳名叫做“梵音娇”。尽管公主及笄那年便出嫁离宫，到如今已有六七年的光景，已是锦龙都中贵妇之首，但在母亲眼里，她的梵音娇自然还是个小姑娘。

千盈公主亲热地偎在萧贵妃身边，嫩白手儿回握母亲的手，浅浅叹息：“母亲又打趣女儿。哥舒家的男人如木石一般，根本接受不到您的好意。我依着您的意思，多去婆家走动，白费了那些好酒金锭，终是枉然。”

萧贵妃笑了笑：“他们不领情，也得多多的去。终归你是嫁的，不是把人家招进宫的。有君臣之份，是哥舒家明面上敬你，但你自己要有数，以婆家为重，当好哥舒家的媳妇。可别把厌烦挂在脸上，端庄大方一些，嗯？”

千盈公主点点头，温顺地道：“我都知晓。也就是在母亲面前说说心里话，母亲不要担心，我会处理的。”

萧贵妃道：“要说夫妻同心，还是要有孩子做维系才行。你这般……唉。”

她想了想，倒也没说下去。

千盈公主微微撅起嘴。

只有这时，她面上的容色才与年纪相符，显出些年轻女孩的活泼：“母亲再给我些药吧。只有离了那所谓‘恩爱’，我才能自在。现在只需要偶尔应付一下，省我多少为难。索性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叫他一辈子不想这肮脏事，这夫妻倒还勉强做得。”

萧贵妃叹道：“傻孩子，你总不能给他下一辈子的药吧？”

千盈公主低着头，纤长睫毛在脸上扇动着细细的阴影。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我宁愿去婆家逢迎，也不愿在床帏中勉强。”

萧贵妃是牧族武将家出身，自小也习弓马，是个壮健少病的身子，爽快和蔼的性子，却生了这个娇滴滴，偏又极犟的女儿。从幼时一路宠溺到如今，更让她行事偏激，丝毫不以他人为意。就连夫妻之间日常的事，都因她觉得难堪，就这么一直断绝着。

昔年她出嫁哥舒，婚典之后清理嫁妆，看到了那压箱底的图册，还以为是谁欺侮于她。哥舒驸马虽然家族政见不同于萧家，但其为人敦厚温和，萧贵妃还是满意这个女婿的。只是这么个人物，也打动不了公主的执念，百般推拒，不愿他近身来。

后来，千盈公主就常来萧贵妃这里讨那副药，使驸马无意敦伦，她才能放心地共处，对驸马倒比从前好得多。

萧贵妃也不是个细腻人，这种床笫之事，以她长辈的立场，总觉得不好说、不好劝的。见千盈公主坚持，只好再次点头应了她。

千盈公主这才消去愁容，可也没露笑意，问道：“母亲，你说让我来商议扬儿的事，却是什么事？”

萧贵妃若有所思，低声道：“几日前，边关战表回京，道是扬儿很能帮上太子的忙。皇上高兴，昨儿来过夜时向我道：‘太子这次的战功，可是老七到了边关之后才立下的。太子愿意提携他，给他立功的机会，弟兄们相辅相成，真是大祥麟的福分。这孩子的资质是几个孩子里最好的，又愿意和太子悌睦，把自己的功劳给他哥哥，真是一流的贤能品格，将来必为能臣。’

“梵音娇，是不是为娘多心？你听听，这话里话外的都透着些古怪的意思。”

千盈公主双眉蹙起，菱唇嘴角尖尖，轻轻一抿，默默观想。

萧贵妃知道她素来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像她父皇，强于自己，便在一旁静静地等。

室内安静得一晌，千盈公主开口道：“太子妒忌我们扬儿的能力，想要对扬儿不利。”

萧贵妃吓了一跳，攥着帕子，声音都打了颤：“不能吧？平日里见太子对扬儿……”

千盈公主目光冷冷的，勾起嘴角，向母亲道：“我说他想，他就想。”

萧贵妃惊疑之中稍稍一想，顿时懂得：“若是扬儿纯然敬上，太子反生妒忌，那么这太子也做到头了。既然皇上多次肯定扬儿资质甚高，也肯定他的才干，那么这麒麟袍子，咱们也穿得。”

千盈公主点点头，道：“这是好机会。母亲，就这个意思。我立刻去着手秘密地办来。”

萧贵妃还有些顾虑，面带忧思：“可是，找谁来施为？”

千盈公主微微一笑道：“哥舒家一向唯独孤家马首是瞻，连我们高家都请不动他们。早该给他们些训诫。”

在公主府里，弄一些哥舒家的人手，又有何难？

反正她和哥舒驸马两相躲避着，没想到这看不见的墙倒是能够不透风。事情成了，太子下马；事情不成，驸马背锅。她们母女隐于暗处，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