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年中,随着大周教化,牧族也渐渐接受周人文化,乐于将“勇”的读音由去声改为上声发音,更贴近于大周官话。这又是一个有趣的转变了。
时代和语言文字一样,不停变化着,人们看待名士的价值标准也越来越高了。虽然牧族武将辈出,可最近几代麟皇的治下,也只出现了一位“格勇达”——出身落星草原部族的赫仁铁力。
他十四岁就带兵出征,常战常胜。天生而成的计谋意识,让他大大区别于其他牧族将领。本就兵法纯熟,又于战场上打磨了一辈子,到了现今,放眼祥麟和贺翎,大概找不到能与其匹敌之人。
他效忠的人,认定的“可汗”,并不是高氏皇族,而是十五年前薨逝的仁宗高文渊一人而已。对现任的麟皇高昶,只是有个马马虎虎的礼貌,并无该有的尊敬。更别提对更低一级的太子高翔宇了,即便在宫中偶然见到,也是不闪不避不低头,瞟过一眼来,就算打了招呼。
这种忠诚掺着水分,一向让高昶心中不快,却又因那恰到好处的分寸,令高昶不能出手惩罚。所幸他不曾在用兵交战时疲软,倒也用得。高昶便多将他派往各处前线,为祥麟继续开疆拓土,立着他人无法匹敌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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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宇虽然对赫仁铁力有心结,面上做的却一概不差。牧族将领们也看不出将帅之间的暗流,难得格勇达来了,心中高兴,在这“君臣尽欢”的气氛中,纷纷向赫仁铁力敬酒。
赫仁铁力带着爽朗笑意,来者不拒。左一碗右一碗,一个大酒壶都见了底,却还是面不改色,言语清楚。
牧族将领们又笑着围上来:“格勇达!好酒量!再喝我这一盏!”
赫仁铁力笑道:“好!干了!”果然一仰头,干了一大碗。
牧族将领们喝彩声、笑声,连成一片,盖过了帐中琴师们奏出的落星郡传统乐曲。
高翔宇坐在上首,眼看群将轮番向赫仁铁力亲近,笑语喧哗,他堂堂太子,身边冷清得像个棺材铺。脸上虽挂着笑,心中却着实觉得刺痛。
什么世道!
看大多数牧族将领的尊崇之意,以后这营中可不是太子一人独大了。多了个牵制他的人在,只怕以后连进山去见雁骓都会有窒碍。
听斥候回报,昨天到今日,他们已经交战过。不知雁骓安危如何,真让人放心不下。
赫仁铁力毕竟是有资历的祥麟名将,一向用兵如神,经验老道。雁骓虽也善战,多有以弱胜强的狡诈,只怕在强大的力量压迫和突然袭击下,也要吃上一个大亏。
即便她侥幸应付过这一次,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高翔宇借着身边冷清,倒是静下心来,默默盘算了一阵。最后也没想出什么良策,只得喝了盅闷酒,无聊地继续看下首。
一向对太子军令不太服气的几位周人将领,面对赫仁铁力的到来,像是找到了好出路。笑得近乎谄媚,却因不同出身,不太敢劝酒,只是陪着饮了两盏。赫仁铁力还没发现他们的用意,随意享受着这样的吹捧。
呵,都是凡夫俗子,谁不喜欢被拍拍马屁?
那边一隅,有个年纪轻轻的牧族将领。高翔宇记得他,似乎是刚刚晋升上来,在这宴会中坐在最末。看他一脸不忿,想必不是那惯于阿谀之人。但看他的眼神,对于格勇达也是很向往的,向往到想取而代之了。
这倒是个肯上进的,只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烽烟中顺利走到封侯拜将的结局。
这边几个,是一向的太子亲随,大概也是因为发现了气氛不对,带着不耐的神色,向赫仁铁力的方向看去。他们也无心饮食,时不时两三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几句,彼此都是一脸凝重。
忠心可嘉,但现在可能不是翻身的时机,唯有先忍耐几日再说吧。
格勇达刚到军中,各路势力都还不习惯。今日说什么,做什么,也嫌太早,还需留待观察。
火盆烧得热热的,让人有些熏熏然。
高翔宇望着下属们的举动,仿佛在帐中看到了一个微缩的小社稷似的,忽然觉得挺有趣味。
拿这诸人百态来下酒,酒味都显得甜了些,倒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体会。
忽然,他于恍惚之中想起,当年请战南征时那场宴会,父皇坐在上首,看着阶下这些动作神情,是不是也像他今日这般,一切心知肚明,却不屑于揭穿?
再想想,也不止是那场宴会。
每次逢这样的聚会场合,祥麟朝堂中各派系的文武官员和皇子,都自以为是在暗流中相斗,神不知鬼不觉的。可只要比他们坐得高一点,哪怕只高这么一阶,就能将所有人的神态和动作尽收眼底,进而清楚地觉察出他们想做什么,想说什么。
怪不得大家都想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呢。
说来奇怪,他在京与幕僚们多次商谈,在战场上与众将议事,也都是这样的座次,可为什么当时没有觉察过?
他细细回忆一番,笑着自罚一杯,心想:“大概是我自小尊贵,惯于坐在上首,而如今才知这上首并不好坐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