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姻缘的竞争中有什么优势?
仅仅有的,是这副被精心养出的无邪之心。到了现在,却也被精心养育它的人重新审视,并涂抹得一塌糊涂,让他无所适从。
若是为了嫁人而生,那从前的要求是为什么?
若是果真以学业为重,那现今对他的催逼和鄙薄,是为什么?
这错处究竟在哪?是双亲的期望变了,还是他没有变?
他受的规诫太多太多,以至于只要稍微想起与双亲的矛盾处,就自然而然地将错处归结到自己身上来。
他做为儿郎,自然要孝敬双亲,顺从高堂之命。可是他更喜欢他的职务,想要依靠自己的才学,完成一项项事务。
他隐隐觉得,不是忠肃公殿下讲话暧昧,是他对殿下先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期望。
其实,他于高堂催逼之中,也偷偷想过,若一定要嫁人,倒不如嫁给殿下。
至少,殿下知道他真正的用处。或许会理解,或许会护住他,或许会保留他的事务不变。
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他更轻松,而是在心中鞭挞着自己的神魂。
“想要嫁给殿下,难不成就是为了利用她?”
“我的想法如此肮脏,又和汲汲营营的市井小人有何不同?”
“殿下一心为公,如何能被我这样的龌龊心思影响到?”
最后,他的想法总会落在那句想了无数遍的话上。
“我……终究是个男子,没用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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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京城都传言忠肃公无情,但只有陈淑予心知肚明,于帐中两人之间,她才是那个开窍的人。
伊籍的心思,她也看出来了。以两人如今年纪和体面说来,若要捅破了这层窗纸,就该立刻筹备婚事,给他个名分了。
伊籍的才干和人品是她欣赏的,又是云皇信任的人,没有可顾虑的。娶他进门,当然是上上之选。
陈淑予一向知道,自己虽然开窍,但仍是个有些古板、有些传统的人。若娶了他,便不可能再以上下级的关系在军中相处,而是要将他好好养在宅中。这未免屈了大才。
其实这一节也不是难事,只要他坚持,实在很容易通融。他这清朗的声音,像是春日甘霖一般,最得她的心。若他坚持,只消轻轻叫得几声殿下,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动摇的。
只是,这份情思来的不巧。
如今,横亘在两人之中的问题,是生死大事。
眼前风霜未竟,她要于生命的尾声抢出时间来,安排好今后的大局。多少幸福甜蜜,再与她无缘。
可她心中已对伊籍动了意,就把他看做了自己臂膀内守护的人。虽可隐瞒心意不露于表面,却也不可自欺——她有万千不愿,眼看他因恨嫁之意,就屈从于高堂训诫,草草嫁了别人。
那就这样决定吧,再拿军务拖住他,再耽误他几年的青春时光。
这是她的私心,也是她为公的最好打算。
经过短暂沉默,两人各怀心情。还是陈淑予想及自己清醒时日不多,主动开口:“伊翰林,如今我思绪时有混沌,军中实际是由你主事。今日我再将用帅印的权利转交给你。三军责任尽在你手,一定要果决慎重。你从前便知我行事,这些时日以来,又时常和我商讨军务,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伊籍闻言吃了一惊。方才还在想自己是个累赘,却忽然接了如此大任,远远超过自己的职权,心里没底,急忙要推拒:“殿下……”
陈淑予不容他说,只抬了抬手,面色肃穆,威势不减从前。伊籍见状,低头不再作声,却攥住衣角,身子有些发抖。
陈淑予知他一向多思多怯,是以从他入营主事开始,就着意引导他,想要渐渐改变他。但现今时日紧迫,再没了徐徐图之的时间,必须让他尽快到位了。她声音之中有些严厉:“这是一道密令,也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将一卷火漆封好的皮纸卷递在伊籍手中:“这是我的手迹,是最后的保障。到我再也抢不出时间的时候,你依然要坚持,支撑起北疆大营的运转。若被质疑,就完全无视。及至钦差到此,才将此卷打开。”
伊籍双手接过密卷和帅印,不再推辞,心潮翻涌一会,于千言万语之中,慢慢地找出几句最要紧的话来。
“殿下,我认得出您的混沌,但是我不怕。
“因为,即便您处于混沌之中,也从不会失了大局,仍然是我最信赖的那个人。
“谢谢您的倚重,我不会再迷茫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守护住您,和贺翎的北疆。”
陈淑予只来得及应了声,略微笑了笑,眉眼之间就又被戾气渐渐浸染。
伊籍果然没有怯意,从容告退而出。却在转过几间营帐之后,停下了脚步,轻轻擦了下又湿又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