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各自都有许多话只能和对方说的。
说些离别之情,说些从熟悉军务到亲自上手,说些东海和北疆与京城的不同处,雁骓也像少年时那样,被方钊带着说了不少。
两人渐渐说到各自的战斗和受伤的事。
“……当时我俩都在小船上,我想着那泼贼手里的刀都被我缴了,自然不能怎么样,跳上小船就要押她。风急浪大,那船左右一晃,我手又湿滑,一把没抓住她胳膊,让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短筒子来。”
方钊比比划划,讲着一场惊险的水中搏斗。雁骓听得正入神,忽然发觉事情走向有些不懂之处。她奇怪地问:“短筒子?”
方钊点点头:“就是火铳,也叫火筒子。有长有短,形制不一。但都是拿火硝填进去,打出铁砂做的弹子。我这缴了好几支呢,正说送你一两支,待会你挑挑去。”
雁骓听她这么讲,想着这火筒子可能和暗器差不多,只是加了些火硝,更危险一些。
虽然知道方钊没事,但那时也是生死一线间,她还是听得心中惊怖。
方钊接着刚才的经过又讲:“当她一抬手,手里有这么支短铳子,我就知道坏了。眼看那黑洞洞一个口,正对在我头脸。本来这时候我已没胜算了,但都到了跟前,让她从我手底下就这么走,我不甘心啊!只想了一下,还是伸手再去拿她。”
她向雁骓示意着当时那火铳打击的角度:“幸亏那东西有个缺憾,离得越近,反而越不准。我当时眼看她对着我脸这里扣的机括,热乎乎的‘砰’一声响,要是打准了,我这半张脸都得没了。”
雁骓大惊。她没想到,方钊说的东西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方钊又讲:“那铁砂弹子热得着火一样,能直接把皮肉烧焦,两头的伤口就不会长起。幸好不高不低,落在这锁骨些,可也是立时就不能活的勾当。沙鸥郡的医师们都在研习这火铳伤怎么治,但一直进展缓慢。都是因热铁砂和火硝碎末无法处理适当,不好施为。”
雁骓脸色整个变得铁青。
虽之前有所听闻火铳等物,但她没想到,沙鸥郡海战之中已将这些用得如此广泛。
若是这东西大量用在战场上,是多大的杀伤?
她定了定神,向方钊道:“毕竟血肉之躯,你可小心。”
方钊听她声音都有些变了,心里有些虚,不确定是否说得太直接吓到她了,放缓语气安慰道:“别怕,我这不是好好的?这次也太莽撞了些,所以我娘要冷我两年,又给我成家,就是怕我没牵没挂的,容易拼掉了性命。你且放心,我既然吃过了一次亏,以后可再也不了。”
雁骓定了定心神,道:“火铳打的伤,是什么样的?”
方钊在家见雁骓而已,没穿太齐整,一内一外两件衣裳,手指勾了勾就扒开来露出肩膀。
那块烧坏了的皮肉大概是被切了下去,最后需要愈合的伤口变成很大的窟窿。即使现在长合了,也不是一条一块伤疤,而是鼓起一整块来,像在那里爬了只白渗渗的大蜘蛛。
方钊拢起衣襟,伸手拍拍雁骓肩膀:“你别看伤有点大,那是有些波折才如此。我是有幸些,没打到致命处,却也因祸福相依的天律,多折腾了一遭。
“当时她打了两下,打到伤口里的有两枚铁砂。一开始只拿出来一枚,另一枚找了找,没有,就以为是崩到别处去了。
“结果这块好久不愈合,都溃了脓水在里面,用竹签挑开的时候都觉不出疼来。郎中就趁这个机会,用竹签子探出了第二枚铁砂,一看,都生锈了。于是郎中们在里面切了一大块肉下去,掏得倒比打的深。最后一看缝也缝不上,只能每天拿药酒洗,在外面糊药膏,让它自己慢慢填补。
“一直到去年冬天,按一按还觉得里面有些软,现在终于全长齐了。不疼,也不影响筋骨。”
雁骓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庆幸:“我也莽撞过,倒叫别人拿命抵了。”神色有些黯然。
虽她这两年打的胜仗无数,但每次战斗之前的夜晚,闭上眼睛,依然是当日身入圈套时的种种。
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的错处,一个一个弄丢了身旁的伙伴。
只剩她孑然一身,跪在营门台上,面对一地尸骸。
每当这时,她会想着,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慎之又慎地应对每一件事,算无遗策,将整个战场控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