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日,某个傍晚,雁骓完成了一天训练,正要回帐解甲。恰走到瞭望台下。营中工兵们正在往回拉着辎重,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雁骓于各种军务都要上心,一见此景,便驻足观看。不料旁边有个人匆匆忙忙跑来,一头撞在她身上。
兵营里虽然常有跑步行进的队列,但这是单独一人,又这么没头苍蝇似的,实属反常。何况雁骓还清晰地感到,方才那小兵撞过来之时,一只手伸进她的腰带,在里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这倒像是江湖扒手摸人钱袋子的手法,雁骓却不识,只觉得来人蹊跷,喝一声:“站住!”伸手就去抓那人手腕。
雁骓臂上力气不小,平日也拉得起硬弓,手法又极稳。可是一抓之下,那人看似跌撞,却从她手里不着痕迹地滑了出去,让她大力使出却抓了个空。
两人近身交错一倏忽,那人在雁骓耳边轻声笑道:“见过少主。”
雁骓微一错愕。
她听过各种称呼,家主,当家,将军,昭烈将军,小雁将军,唯独这个少主第一次耳闻。眉头一皱,一怔忡间,那人已经摔倒在地,又匆匆忙忙爬起来。看似慌张,实则用了极高轻功,一转眼便窜了出去。
雁骓见她想跑,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来不及多想就向瞭望台上大声喊:“截住她!”
瞭望台兵士刚一转头,那人已经三窜两跳地跑出了弓箭射程。
雁骓营帐和主帅营帐邻近,陈淑予听得骚乱,已经走出帐来。那人已经跑得远了,只留雁骓表情惊疑地站在原地,从腰带间掏了一把,拿出一块写了字的布帛来。
陈淑予心中咯噔一声。
那山匪竟然用这样大胆贴近的方式来联络雁骓,可见有恃无恐。想必在这附近,必有几个重要人物压阵,却放一个手脚灵便、轻功卓绝的来。
这样,成功联络便留在营中,万一不成也可脱身。
那么,雁骓的反应可不可信?
是贼喊捉贼,还是真的懵然无知?
陈淑予一时不能确认。眼看雁骓展开那布帛,看也不看一眼,便奉到她面前:“元帅,方才那细作在末将身上放了这个,请元帅过目。”
陈淑予心中这才稍稍觉得欣慰。
这样的处理方法,才像一个军人该有的态度。
且信她一次。
陈淑予展开那布帛,只见上面写着一些小儿涂鸦一般的符号。这是雁家的联络暗号,由上古女书演变而来的“雁书”。
若不是她也曾被雁沁教授此道,这条消息到手,只能由雁骓翻译。而雁骓所说正确与否,她都无从得知。
方才些许欣慰,在疑虑之间,又烟消云散了。
//
大庭广众之下不便交谈,陈淑予便带着雁骓回了帐,命卫兵牢牢守住大帐外围各角,这才入内。
放下帐帘,将那块雁书放在雁骓手里:“看看。可懂么?”
雁骓点点头:“懂。”
这都是雁家女儿必备的功课。不但她懂,她手下的分家女儿也懂。
陈淑予面色不阴不晴:“念。”
雁骓肃然立正应了声:“是!”这才展开细看。
她要念出声,又知雁书写得机密,先行看了一遍,奇怪地皱起眉来。因有陈淑予命令在前,她也来不及犹豫,抿了下薄唇,念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一首旧诗,除了雪景,与昨夜之战何其相似。
高昶虽是周人,但祥麟自立国来便和异族联合,通婚者众,早已不是像贺翎周人那般,倒是当得一个单于之称号。看这诗中意思,自然是有人轻骑入祥麟去追击高昶了。
雁骓心中隐隐觉得不大对。
如果必须要高昶的命,那也不是难事。想这么办的话,北巡元帅昨天就会在雁北关出口安排人马。
那个时候时机正好。
高昶正仓皇逃窜,忽然前方神兵乍现。拉起绊马索,再乱箭齐发,先把亲随射杀一批。然后以重甲步卒对抗落马的轻甲骑兵,剩下残兵和高昶头颅,只派两个武艺高些的将领便可轻松收得。
但难就难在,西出雁北关,便是祥麟地界。
高昶要从这里走,也打了雁北关的主意,那么事先定是通过消息,祥麟境内也必会有人接应。
如果这样安排,兵还没有布齐时就会被祥麟斥候发现,也就不会有那晚的奇袭之效。
那么,这些雁家人为什么能进入祥麟境内,为什么知道高昶是她们北巡军的目标?
更令人奇怪的是,雁家主就站在这里,并且认同不追穷寇之举。那么,是谁指使这些雁家人在战斗?
//
陈淑予眼见得雁骓神色,便知道她事先从未和那些山匪联络。
她是个从不藏私的人,明知早晚有此一说,便对雁骓道:“你也行过了理鬓之礼,自然知道自己的全名。”
雁骓应了声,心中想着那个转了很多次的念头。
螟蛉有子,蜾嬴负之。
这是寄人篱下,受她人养育之意。
这个柔弱的表字,从没有人叫出口过。只因它和雁、骓二字飞翔奔跑之姿,形成了鲜明对立,也并不符合雁骓这朝气蓬勃的少年情态。
未必母亲没有给她准备表字,而是在进宫之前,母亲给皇上写信,才将这个字眼赋予在她的身上。
陈淑予见她明白,便直接了当地摊了牌:“定远侯一门嫡系家人服毒殒命,又用大火掩饰毒杀的尸首。这主意,是我出的。”
雁骓倒抽一口冷气,抬脚往后退了一步,眼光中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