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之时的晚间,已经泛着和暖的气息。
贺翎律法规定中有宵禁的律条,到了夜间,朱雀皇城各个坊市分区闭门不相通,但在各自坊内,长夜的饮宴和欢愉才刚刚开始。
朱雀皇城北城升平坊之中,坐落着北城最大的酒肆仙客楼,三层挑檐挂着硕大的灯笼,楼下街边人来人往。
陈淑予和方耀的府邸尽在升平坊,是以常在仙客楼会面。雁府也在北城,只是不在升平坊内,看来今晚是不能回去过夜了。
雁骓今天都和陈淑予待在一起,心中有些惧意,也格外拘谨。
陈淑予一向独自往来,忙于军务,连侍君都不娶,哪是会哄孩子的人?只把雁骓当成普通下属带着,做她自己的公事。到了晚间,便带雁骓来赴约。
方耀早已做好了安排。陈淑予进得楼来,便在酒伴娘子指引下一路走上三楼,在华丽的大雅间面前停了脚步。
酒伴娘子只知她们身份尊贵,一年总要包几次宴席,出手阔绰,应是朝廷官员,却不知道是谁:“订房间的夫人说,您来了等她一等,她会晚些才到。”
陈淑予微微点头,酒伴娘子便退了下去。
雁骓跟着陈淑予进得门来,在旁边椅子上坐了,酒肆的小厮就来上茶点。
酒肆掌柜因见贵客带来的女孩年纪小,却面色严肃,穿着华贵,想必是权贵家的小姐,不敢怠慢,特别吩咐厨下选了几样制作精致的茶点摆了一盒,配一碟去了核的果脯、一碟炒瓜子、一碟鲜杏、一碟香瓜,让小厮们满满地摆在几案上。
雁骓明白与长辈出门的规矩,不去主动取食,只喝了口茶便放下杯盏,并了膝盖,两手规规矩矩放好,垂目静静坐着。
陈淑予默然想事情,回神时只觉得旁边的小女孩如泥塑木雕的一般,半天没什么动静,呼吸声都是轻轻的。随即想到,中午她便进餐极少,想必这会早就饿了,却还是一动不动。
果脯五颜六色,一向是小姑娘们最爱的零嘴,她竟看也不看一眼。瓜子焦香四溢,糕点丰腴脂膏之味弥散,杏子透着些甘酸气味,切开的香瓜甜丝丝的,但她既不动手去拿,更不开口试探和求恳要吃,硬是忍着。
这倒是个规矩严明的家里出来的后辈。
若雁骓是跟了别人出门,想必会受到夸奖,但陈淑予见惯守军规的将士,只觉得这是雁骓的本分。
但陈淑予看着她,心里忽然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云皇刚被封为太子时,两人一起用膳,她坚持要等云皇先动箸才行的事来。
当时云皇泛起一些落寞的神色,叹了口气。
今天她才懂得了云皇叹气之意。
表面上是权威者的威压使人生畏,其实是这弱小的为了保护自己,一味地瑟缩,反衬得权威者像个阎罗一样恐怖,在心思上十分不舒快。
虽说在军中受人敬畏日久,但那些下属将士好歹也是及笄了的成年人,雁骓这总角之年的孩子看着还是柔弱了些,她不知道究竟怎么办好。
也许等下方耀来了,可以问问。
陈淑予这么想着,伸手拿过一枚酥饼放在手心,平举送到雁骓面前。
雁骓猛然见到这块饼送到眼皮下,鼻端先嗅到是椒盐馅心,眼前再看到酥皮表面上撒了些炒熟的芝麻,暗自吞咽一口,饿了许久的肚子也痛起来。转眼看陈淑予时,陈淑予依然是默然想事的神态,眼神看着别处,手却稳稳地平举在那。
雁骓腹中饥饿已久,也顾不上什么嗟来之食,抿了下嘴唇,小声道:“谢谢将军。”才拈起酥饼,小心翼翼送到嘴边慢慢吃着。
陈淑予自小律己极严,很少玩耍,这种饲喂小兽的举动从来未做过。见雁骓承了情,心中有些别扭,却也有点酸涩。
话说出口,却又是训诫之语:“逞口腹之欲,不是长久之道,三餐必要规律。体力不保,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这话一出,她自己也觉得简直像当年定远侯雁沁的口气。
陈家久居皇室,纵然是个武将出身,三代之后也族中无将。
她和方耀小时都在定远侯的帐下学过雁略和雁阵,也在定远侯营中实战过。
只是方耀后来跟着威远候方韫去了东海,海战的战术与陆战不同。她倒是在雁家军中收获良多,性格上也有许多定远侯影响的痕迹。
陈淑予也没指望雁骓有什么回应,但雁骓一枚酥饼正巧吃完,听她训诫,便应道:“是。”喝了口茶,又静默地坐在原地不动了。
一大一小都是不擅言辞的人,正在静默间,雅间外响起一个元气十足的少女声音喊道:“娘,是这间吗?”
雅间大门被一把推开,一个面上带笑的爽朗少女,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
陈淑予抬眼一看就知道这少女没走错,只因那就是方耀少年时的模样。
看这少女鬓发还短,却收拾起来,打了辫子盘进发髻,便知她已行过理鬓之礼,约莫十一二岁。单髻梳得圆溜溜,只包了层透明的青纱,插了支玉蝉簪子;身上穿着窄袖修身的短袍,裤脚扎起,踏着一双小布靴;腰间不挂玉佩、荷包,挂着柄短剑。整个人英姿飒爽,比当年方耀更要神采飞扬。
陈淑予看了眼雁骓。她今日从宫里出来未曾更衣,头发梳成双环,发尾插着柄小银梳子,固定着形状;穿着领宽摆大袖的缎袍,百褶绫裙曳地,
陈淑予默默决定,今后也要让雁骓习惯穿起短袍窄襟的衣裳来,才像个小将军的样子。
那少女进来没一会,方耀便又领着两个女孩子入门而来。
前面这孩子六七岁,身量还小,和前头进来那少女打扮类似,穿一身短打,眼光亮晶晶,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
后来这个,看着跟雁骓一般高矮,倒和雁骓打扮类似,蓬松鬓发垂在颊边,显然未到十一岁,还未行理鬓之礼。穿着件半新的月白罗裙,头盘双环,虽然打扮简朴,但那书卷气比雁骓又浓得多。她低着头一路摆弄手里的鲁班锁,动作极熟练,却丝毫没有玩腻的样子。
陈淑予见了这母子四个,也是心中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