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庆衫并不知道是叶怀心修得太高、养气功夫太好、本来就可以收住心情半分不泄,或是叶怀心压根就不信她的话,因此并未透露出预料之中的感动之色。
可开弓没回头箭,何况,事已办成,覆水难收的卞庆衫咬牙一咬,皆已到此地步,他绝对不能抛弃那个黄粱仙府传承,反正是从叶怀心手里收回来的,否则,所有的事情都会变成一个玩笑,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又能如何。
卞庆衫苦笑着,不再理会叶怀心冰冷的脸色,自顾自的接着说:“我明白了,老师...谢真人这个时候在我心中,怕就只有不屑与齿冷了,没错,那个兽皮古卷,就是我摆在谢真人面前。”
卞庆衫抬头,不闪避地直视叶怀心。
那种目光火辣辣、充满复杂而莫名其妙的感情,让叶怀心连感觉都有点烫手,再听卞庆衫“师妹”脱口而出半句话,生生转“谢真人”,不由得感到这个称谓很刺耳,一时竟然有点不愿意再正视卞庆衫。
但是看着即将返回太一无极宗的卞庆衫前思后想,她和叶怀心的这场对抗,早晚会出现,而与之归宗的卞庆衫,却又不得不被夹进和庆靳道君绝交的夹缝,更显得扑朔迷离,倒不如趁此刻,面对面掰开扯淡,若是能够收回那个仙府传承的此刻,该有多好。故而,无论叶怀心摆出什么样的态度,有多少的怒火和羞辱,卞庆衫都有觉悟去承受,唯独,卞庆衫没想到,叶怀心会流露出一副想逃避的样子。
好一个小孩,总是一副稚气的样子。
卞庆衫叹了一口气,又道:“不管谢真人相信不相信,都未曾想过要害谢真人的事,昔者有之,庸城城关有之,今人亦有之。”口气很断然、很肯定。
叶怀心暴跳如雷,不欲加害?庸城城关栽赃怎么算得了呢?
“是啊!庸城城关啊,我要把传承卷轴,塞进谢真人的怀抱!”卞庆衫抢先一步,大声喊到,十分激动的样子,说得又快又急:“这就是将军用生命为我挣的钱。我不可以随便抛弃它。谢真人虽然入门比我晚,但是很牛逼,不只提前结丹了,而且手段也不穷,我就把那个卷轴塞进了真人的手里,如果真人有法儿顺利拿出来的话,自然都会很高兴的,如果没有的话,真人也会随手扔掉的!真人非我莫属,不知道将军就是为此牺牲的,当然没有什么包袱!从一开始到现在,只希望借由真人之手,来完成自己不敢也做不了的小事情,哪有加害的意思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没有杀死伯仁,但伯仁因为我的缘故死去了。不知道卞姐,有听过那两句吗?”叶怀心怒气并未因卞庆衫辩驳而消,只是听到卞庆衫拗不过个“谢真人”,心中总有几分不舒服,便连姓而去,改叫卞庆衫“卞师姐”,起着冷漠疏远的意思,不言不语。
没想到卞庆衫竟然点了点头,并从善如流地改了称谓,回道:“谢师妹的这句话我很自然地理解了,谢师妹对我的抱怨我都很理解。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谢师妹认为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把那个卷轴塞进师妹的手里该和师妹讨论了。然而谢师妹是否有片刻,想过自己的情绪呢?”
卞庆衫似在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充满着无尽的哀伤:“谁会想到我会是什么情绪呢?又有谁在乎我这几年经历了哪些事情?当我挣扎于地狱时,是否想过要来拯救自己?当我濒临绝境即将崩溃时,是否有人牵肠挂肚,前来找我呢?”
从相见开始,总是一副很硬朗的卞庆衫在这个时候却最终显露出脆弱的另一面,像只惶恐不安、毫无依傍的小兽一样,显露出最为脆弱和温柔的腹部,含着泪水,等着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叶怀心给最终宣判与判决吧。
然而叶怀心的心中却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我还有什么条件来判断卞庆衫是与非?
没有经过别人的痛苦,也不要劝别人善良。
感同身受在多数情况下只是虚言。子非鱼不知道鱼的快乐,而我不是一个孩子,更不知道孩子的痛苦。是非功过总是留给后人去评论的。再说叶怀心或卞庆衫也算不上文人墨客,追求长生登仙后,死去活来一事无成,还计较身后名。
从叶怀心看来,卞庆衫自觉不自觉地都的确干过那种害人之事。要不是她拥有大仙这个貌似平常实则神异无比的小宠幸,要不是她又身怀有件和玄天昭日镜同阶阶伪仙器吞苍穹,要不是那百里无赦不在第一时间刺激信号告知蓬莱仙宫太上长老......总之,要不是幸运,之前在庸城城关上,等着叶怀心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真是想起来都觉得心寒。
且卞庆衫并不是什么与叶怀心没有关系的外人,而是同出一门的嫡亲师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何尝不可以摊开大大方方的跟自己说清楚,师姐一个人计短、两个人计长、有商、有事都解决不了?何必如此掩饰、回避、先斩后奏、令人唏嘘。
但从卞庆衫所处的位置上看,她可能仅仅是他不能狠心抛弃那个将军用生命换取的珍宝,所以才把它送给他的师姐,希望借着师姐之手对付它。还是去师妹这里碰碰运气吧,看有没有师妹瞒天过海的计谋,也无恶意。毕竟卞庆衫塞住储物袋来着,也推搡着叶怀心,如果有心害人的话,这塞子来着,绝对做到悄无声息就行。
两人各有立场、各有主意,一时间又有点僵持,似乎走入死局之中。
“五洲大集后,宗门灵舟归途中,偶遇恶蛟妖兽。”叶怀心猛地开了口,但没接下卞庆衫的话茬,反而和她说起当年的事情。
“......避而不谈,我掉进上澜洲附近水域,流落在一个凡人隐居地界,呆了七年......然后,返回宗门,但再也没有见到师父。起初,并没有察觉其中的异处,直到某天,忽遇骨瘦如柴、惨绝人寰的啸天虎......注意打探,毅然前往苍梧洲,几经周折,原来主人出事了......机缘巧合,能结丹的主人草率地变成了一个婴儿,但落下的却是无穷的隐患。”叶怀心像讲别人的话,不疾速,言语间没有丝毫感情。
“师门只有师父、师姐还有我三个人,师父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与师姐取得联系,只好病急乱投医了,看了杂说游记中的记载后,便跑到蓬莱赶海,想要碰运气。岂料,真使我发现了予大师有用白日珠火。后来,和师姐团聚了,师姐手臂还是恢复得很好,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多高兴、多幸福了。当然,当时是多么欢欣鼓舞,事后找到那卷轴时,又是多么惊诧不已,心都凉了下来。”叶怀心抬头直视卞庆衫的眼睛,但卞庆衫下意识地偏视视线避而不见。
“说这句话的目的不在于其他,不在于指卞师姐,而在于给卞师姐讲点什么,”叶怀心总结般,对卞庆衫的诘问,盖棺定论:“卞姐,您着相吧。”
这瞬间的记忆,叶怀心只是捡拾了重要节点,淡然处之,对于什么自己坠海时的险恶、庆靳和自己师徒之间的窘境,都是三言两语就拿过来了,可其中遇险,卞庆衫怎能听得清呢?
是的,修士修真、逆天争命、为求道道、朝闻夕死、谁不艰难、历尽艰辛?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卞庆衫一人,遇到挫折与危难,更不是只有卞庆衫,曾九死一生、无人问津。
况修真路,去伪存真、修成“本我”,即使是交付神魂的道侣也可能无法介入,只能依靠自己。
但他本人呢?卞庆衫心想:沉沦于自怨自艾中无法自拔了。分分秒秒,心心念念着自己怎么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头。和叶怀心团聚后,更多羡慕和怨恨之心溢于言表,始终怨恨叶怀心对他的处境不是很在意,但转念一想,卞庆衫却现出了凄楚的苦笑,他怎么会在意叶怀心和庆靳道君呢?
卞庆衫只见叶怀心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修为飞跃发展、大丰收,何尝不是想过叶怀心在身后有过多少心血、有过多少苦难呢?
卞庆衫这一刻,才真正有些动容,还有些许迷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卞庆衫怎么会不知变化?
却无计可施!
这是生命!
卞庆衫亦曾经不从,亦曾经挣扎过,就是为了有筑基然后出去旅行,想凭自己去追求断臂重续。但何时开始?卞庆衫缓缓忘记初心。
也许是在一次次希望破灭后,也许是在一次次遇险落难后,也许是在看到叶怀心一飞冲天,而自己还一事无成后。岁月,磨去卞庆衫棱角,亦泯灭卞庆衫豪情,冲散卞庆衫心气,更为致命之处,遮蔽卞庆衫求道之心。
不再逆天而行,却顺应天命、随波逐流、争名夺利、蝇营狗苟、了却残生。要不是今天叶怀心的喝斥,卞庆衫可能永远沉沦,道途中断。
那一刻,卞庆衫才恍然大悟,跪在地上遮面痛哭。
对元婴、金丹等寿数恒长修士而言,数月光阴,不可谓不长。
可庆靳道君临离开叶怀心之前就已经封死山门、关闭死关了,想来形势本来就很不乐观,叶怀心一念及次,内心不由的很忐忑。归心似箭吧。
留在中元洲的叶怀心和卞庆衫直往太一无极宗而去,直接回转小青峰而去。
小青峰终究还是元婴道君所住之地,全峰前后均设有护持法阵,叶怀心手持通行玉符天然可自由进出,只是卞庆衫到达峰地后不得多向前半步。
其实卞庆衫就是庆靳道君的第一弟子,庆靳当然给他准备通行玉符的时候,这个时候就在叶怀心的手里,但是叶怀心暂时并不希望卞庆衫去小青峰,只是让卞庆衫稍微呆一下峰底精舍。叶怀心里想着,主人的情况还没有明朗,如果卞庆衫不顾后果,这时主动要求和主人义绝的话,被万一把主人刺激得更失神了,怎么办。
但叶怀心也怕卞庆衫胡思乱想,遂与卞庆衫说得清楚:“这个黄粱仙府流传下来,既然选了你们,就归你们,将来怎么样我也无所谓,但我不强占你们的一切,你们要好好看看。然而继承井然有序,您作为师傅亲传弟子,又怎么可能接受其他家族的继承?定然得先和师父分而治之,有了结才好,估计您急于回到太一宗去,打起架来还是一样。既然现在回来了,大家也不用心急这一时,等主人出关后,我会把这个卷轴还回去的。”
卞庆衫怎么也不知道叶怀心在想什么,叶怀心就是对他失去信任,怕他拿走仙府传承而索性一走。卞庆衫凄然一笑,她真想告诉叶怀心,自己不愿意,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叶怀心,但毕竟不说话,不辩驳,叶怀心这种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确是他行差踩错了前面,还能怨谁。苦果被他亲手种下,然后只能独自吞下,卞庆衫因此全盘接受叶怀心安排,安心生活于小青峰峰下。
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住就是五年。
在这五年中,卞庆衫每天只打坐修炼,用心去体会他从那个仙府卷轴中学到的基础功法之一,并不断地磨练。五年中,她得知叶怀心和叶怀心饲养的叫“大仙”小鼬数次路过峰底或者逗留,却从未跟叶怀心打过照面。
日子仿佛又回到以前看兽峰历练时,简单、朴素、井然有序。
时间很长,卞庆衫连恍恍惚惚的样子,也快忘记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归来,是为了别离。
可是世事难料,别离常常来得突然,没有让人们有时间去迎接。
这天,卞庆衫刚练完一周天的功夫,忽听山崩地裂的山崩地裂声从山顶响起,卞庆衫顿时明白过来,她就要离开了。
一会儿叶怀心就到了。进入眼帘,首先看到的是整肃一清整的精舍、还有把自己整理整齐的卞庆衫、一幅要远行的神态。
五年后再次相见,这次,卞庆衫却先开口说:“难道是师父、道君出关?”
叶怀心盯着卞庆衫看了会儿,这才低声下气的“嗯”。
叶怀心当年让卞庆衫到此稍作停留,实在想不到,这一等竟要五年,等待庆靳道君将自己内心暴戾魔气炼化殆尽,破关而出。
庆功靳道君出关后首先要做的是叫来替他奔忙的小弟子叶怀心。
听到叶怀心支支吾吾说师姐卞庆衫已归来,并得到一处仙府继承,庆靳略想,亦明白叶怀心为什么说起卞庆衫来,面无喜色。
庆靳道君便约卞庆衫见面,带着叶怀心来到峰底。
但是不管是卞庆衫还是叶怀心,谁也没想到庆靳道君对于卞庆衫所生、自请出师门这类大逆不道之事,却不怎么关心,甚至称得上是特别包容。
叶怀心并未向庆靳道君独自诉说庸城城门被蒙混过关之事,乃以庆靳道君认为两小弟子间有些异样的气氛皆源于卞庆衫意外得到仙府传承而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办。
现在看到进门就跪下膝行至座前的卞庆衫,庆靳道君竟主动开口提出,道:“你我虽有一段师徒的缘分,我这个做师傅的,却没正经教授过你什么。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无论哪一个人,我也做不到。如今自己寻到机缘、断臂再续、再获仙府传承的我,看的只剩下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