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乎在生气,杭树生。是因为想不通这世道的不公吗?”大司命一眼就看穿了在树生心中翻搅的困惑与不满。祂一样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理论:“答案很简单,你也不用想得过于纠结,那就是──太一神认可我的做法。”
树生闷闷地瞪着祂。
“我揣测了祂的旨意长达千年,才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在祂创造了天地万物的万年之后,或许,祂最后悔的,就是让『人』诞生于世。”大司命轻松地谈起这让人惊心而沉重的话题:“人有三魂七魄,七情六欲,这之中交错而成的思绪、私情、欲望,往往让世道趋于复杂而严重,影响慢性又延宕,导向阴暗痛苦甚至是毁灭消亡的结果,致使天地难以承载。我比所有诸神都还要早领悟到这层道理,因此我主张将人『物化』,采以高压极权的手段,灭除所有人性与感情,并且监控所有私欲复发的可能,所以我大牡才能稳定且繁荣千年。而这千年,我不曾受过责难,年年蓬莱峰的天启赐酒总是甘醇可口,这代表了什么呢?这不正代表了祂认为这种做法正确至极,连祂也认可了──这世界最不需要的,就是纷杂的人性。而当我积极扩张领土,要以同样的做法『润泽』其它土地与生灵时,祂也总是助我武运昌隆,事事顺意,这不也证明了我的行为是一种净化天地的正义吗?”
树生感觉呼吸难受。这种说法,好让人消沉……
如果没有人性,没有能力去感受生命中的喜怒哀乐,那么人生岂不是僵硬又贫乏?对──就像一件物品一样,生来世上只是为天地所使用,损耗之后,即可丢弃,毫无留恋,也没有人愿意去记忆自己的存在……
太一神真的是这样认为吗?
她不信!就因为这一颗有别于万物刍狗的心,让自己可以感受到被人重视、喜欢甚至是爱的心情,并且试着去回应,她也才能用同样的感情去珍惜自己,乃至存在于自身周遭的他人与万物,甚至激发出无穷的潜能,去为这个世界付出些什么。
这世界不该只属于这尊自大的神,每个人都应有权利去分享、参与和保护啊!她绝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也不认为这会是东皇太一的真实旨意。
树生的神情又渐渐回复了顽抗的倔强。
见树生没被祂一举击垮,大司命冷笑了一下。
“我说了那么多,你可能一时还无法相信与接受。”祂说:“不过,很现实的,你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祂的身子往前倾,像道一个秘密似地,暧昧地笑道:“没错,你的故乡,还有你所效忠的国君。活生生的实例啊,杭树生,你要如何反驳?”
树生低下头,不想再让祂看穿确实存在于她心中的挣扎。而看在大司命的眼中,这也算是一种胜利的预示。
于是,祂终于放过了她。
祂看了看置于小几上的香篆盘,已烧灰了好几刻的线香,便起身告辞,击掌唤来侍女。
“就先这样吧,杭树生。”祂说,一边自在地由侍女为他着上外出的衣装。“容『他』有军务在身,我无法占用太久,不过今日能与你相谈,我很是愉快。”祂的嘴故意咧得开朗,应证祂所谓的“愉快”。“相信日后我们会成为不错的『伙伴』,请你务必『好好地』留在虎壤,让我『招待』。何况这里,离你家乡最近,你只要登高西望,就是你的故都,我准你晨昏眺望,以示我对你思乡之情的『宽容』。”
树生总觉得祂所用的许多词,都让她听来极刺耳。
“这真的是宽容,杭树生。”祂高高在上地强调:“在我大牡里,没有一个人胆敢在心中侍奉二主。你该庆幸,我没强迫让你扎上红头根。否则……”祂的眼阴森地一睨:“让我知道你朝夕想念我那皇弟的温柔与体贴,我可是会──『嫉妒』的。”
那声“嫉妒”,饱含杀气。
“我会再来看你。”祂上前握了握树生的手,口气又恢复了热络:“好好休息,别让纠结的心事烦劳了身体,赶紧接受这一切,对你比较好过喔。好了,容我先行离席,有任何需要,都请不要客气。”
听着那马靴根击地的声响渐行渐远,树生一直绷着的心才敢放松──大司命那身足以横越千年与万里的霸气,不是她这种年轻的生命能够面对与消受的。每多相处一刻,都会增加她对自我与世界的质疑和绝望。
可是当她开始注意到这间小厅的四处都放着一幅幅精美的刺绣时,她发现自己松懈不得──天花、窗上、屏风、椅垫、桌巾、门帘,乃至于擦嘴的餐巾,都有“绣”,而每一幅绣的主题除了一簇簇大红牡丹之外,丛花之下,还藏着一双双美人的杏桃美目。
每一双黑溜的眼睛,除了赏花之外,也都在看着她。
树生不禁想起少司命曾与她提过的──牡国人如何将“刺术”善用到极致。
便是只取凡人耳目的魂丝,刺入画中。
他们利用这种刺术,监控人民的生活。魂丝的宿主可以因此见闻绣画所面对的一切。
原来,大司命对她的磨难,还没结束。
只要她人还身在牡国,她就必须逼迫自己像物器一样,无情无感,什么都要无动于衷,才不会让真情泄漏,沦为他人威胁的把柄。即使她绝不承认大司命这样霸道无德的统治之道还有悲观消极的人性本恶之论,但可悲的是,留在这里,她就是得主动灭除人性与感情,才能保护自己。
明明想愤怒地大吼,想悲伤地大哭,因为思念而想大声呼喊某人的名字……这些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了。
“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