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有礼而生疏的招呼,工人们与小吏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尔穆月已经押着树生去做工,根本不需他们指教。
树生也因此体会到了尔穆月要与自己拉开距离、好相处“自如”的决心──他完全恢复了往昔做官的派头,俨然成为树生专属的监督者,凶狠狠地督促她努力投入工作,不得马虎。
“动作慢下来了!不准停。”
“别人半个时辰可拌十桶灰泥,你仅能拌三桶,是怎么回事?”
“加快速度!”
“没有牡蛎壳了,走,一次背两箩回来,节省来回时间。”
“背不动?没吃饭吗?”
“背不动也要背!没有人会帮你!”
“还不到晚膳时间,喝水充饥。”
“没错,喝完这一升,怀疑吗?”
“屏仔壁缺人手,补上去!”
“数到一百,马上学会。”
“错!婶子们是这样编吗?张开眼睛,看清楚!”
“跟上脚步,不要拖累大家!”
“你要成为无用之人吗?”
“要吗?”
“不要就给我努力!”
鬼!
这家伙,是鬼!鬼──
树生不只一次在心里骂道。
尔穆月威武的模样,连一些妇人都可怜起树生了。
“树生的大哥,那个,令妹很努力了,就让她休息一下吧。”
“不,舍妹需要多磨练,这样才能减低诸位负担。”
“慢一点也无妨啊,她已经跟上大伙的脚步了。”
“不,你们客气了,舍妹还不够格。”
不过多亏如此,连小吏都哑口,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树生没再被他们刁难,若说是尔穆月保护了她,也无不可。而其余人等亦连带被尔穆月强势的盛气督促到了,各个埋首卖力投入工作。午后的闷热慵懒顿时被打散,整个工场的气氛提升上进许多。
这天,他们这所残生营的建造进度,是该区最进步的。小吏乐呵呵。
到了晚膳时间,工人们纷纷来到食堂用餐。树生趴在食案上,动弹不得。
尔穆月暂时没守在树生身旁,一旁妇人趁隙好奇地问:“我们怎么觉得,你大哥比那小吏更有做长官的威严?以前可当过一官半职?”
树生哑着声音说:“他何止做过官,还做过黑虚之海的鬼……”
感觉树生已经累到话语错乱了,妇人们便没当真。
这时,尔穆月端来了两只大陶碗公,一样寒着脸,让人一对上视线就会结冻。一旁的妇人们见状,纷纷让开,“体贴”他们兄妹难得一聚,让他们有更多的独处空间。
尔穆月重重地放下碗公,递上筷子,说一不二地推到树生面前,命令:“全部吃光。”
树生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碗里又是一成不变的水煮咸黄鱼,配上几片烤过的鱿鱼干,佐以烂虾揉成的肉丸、盐醋凉拌的海菜丝,以及用鱼浆与少许面粉打成的鱼面铺底──一阵海风般的腥味扑鼻而来,怎么可能有胃口?
“我……不想吃。”她虚弱地说,继续趴着。
“吃。”他毫不妥协。
她皱眉。“我真的,吃不下。”
“吃。”他还是那一个单音。
树生索性不理他。
然后,她听到凳子挪动的声音,天真地以为尔穆月也拿她没辙了,暗暗欣喜。
不料,一股强烈的体热欺上她身边。她一惊,张眼一看,尔穆月近在她眼前,与她同坐一条板凳。
“你干什么啦?!”她一天的恼气都要爆发了。
“你吃不下的话,没关系,”他勾着邪恶的笑意。“我一口一口地喂你。”
“你──你这个鬼!”
“想必你今天就是这样一直骂我?”他挑眉。
树生心虚的模样,再次证明他精敏透彻的观察力。
强词夺理不成,树生改为哀兵。“阿月,我真的很累,想睡觉,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啊……”
尔穆月恍若未闻,径自卷起面条,举到她面前。
还是跋扈的一个字。“吃。”
“你不是说过杭树生过得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吗?你违反你的决心喽!”她决定巧取。
尔穆月冷冷地回答:“我这么做,并不是关心你。”接着,他大声地说:“而是为了这个工班的整体利益。”洪亮得在场每个人都听得见。
他说不够,再说:“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没气力,而拖累了整个营造残生营的进度。”他瞇起眼,口气更严厉:“啸期快到了,没有人会等你。”
树生感觉到旁人的视线都在热切地注意着他们两个。
有些人也开口来劝:“树生啊,虽然你大哥凶了点,但他确实是为你好。”
“他说得没错啊,你不吃饭,没气力,耽误了工作,难道你甘愿被那小吏数落?”
“多少吃一点吧,今天你够辛苦了,要多多补充……”
说到巧取,尔穆月比她老辣太多了。顶着众人关切的目光,树生现下,似乎只有吃的一途了。
“要我喂你,还是自己吃。”他的嘴角藏着些许得意。“我让你自己选。”
这家伙──是要回敬她以前也常常喂食他吗?
树生闷闷地夺了筷子,象是赌气一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尔穆月这才坐回自己的位上,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说:“想要救荒州,就要先吃饱。有了体力,才会健康,有了健康,才能做你想做的事……很像你老师说的话,对吧?”
树生抬眼瞪他,嘴巴不服气地大嚼特嚼,啧啧有声。
“这就是我要你吃饭的理由,足够吗?”
她哼,继续埋首扒着碗,用碗公阻隔他的注视。
所以,她没看到,尔穆月那因欣赏到她可爱的赌气模样而会心一过的笑意,还有他因一股莫名的落寞情绪而冷凉下来的灰淡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