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东侯(4)(1 / 2)

诞降之师 范之家 2261 字 3个月前

树生只能摸摸鼻子。“哦,抱歉。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最后,这场谈话被前来传话的侍人中断,原来此时少司命已得空,要求私下与都拔侯论事。

“这场茶会就先告一段落吧。”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渣屑。侍人立在他身旁,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树生在侍人的眼色下,起立,不熟练地向他道了一个揖。“谢谢侯爷。”

“希望下回,”他由衷地说:“能再喝一巡茶,还是你与我,两人。”

她还是只能说:“再次谢谢侯爷。”她不懂,与她这么紧绷的人喝茶,有什么乐趣?

她疑惑地看着他伟岸的身影步入了门外的日光中,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可是尔穆月那句“树生”,依然像一声惊堂鼓,隆隆地绕在她脑子里。

这个都拔侯,不能靠太近。她告诉自己。

将英离席不久,树生也回到自己的寝殿廊上。她急着探望尔穆月,也要问清他方才敏感、诡异的反应。

“树生。”有人却叫住了她。

她回头一看。“先生?”

他望着她的眼神,很落寞。

“怎么了吗?先生。”她隐隐的不安。

他苦笑。“能和你说说话吗?”

两人坐在平常对弈的棋桌上。朝仁却没了平日教她下棋的为师架势,疲惫地倚在靠椅上,显得无依无靠。

“你要把持分寸,树生。”他沙哑地说:“远离那名刺客。”

树生瞠着眼。

“即使他救过你数次,但不代表他值得你为他涉入险境。你无法确定,在上位者对你眷顾的心意会不会因此而改变。你也算入朝了,即使是孩子,也要明守君臣分际,不能一味地让君王顺着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权力反噬的那一日会在何时到来。”

他顿了一下。“还有,我更不希望,”语气加重:“少司命要用这名刺客的安危来左右你的选择。”

“先生……”树生想辩驳什么。

“这个尔穆月,是牲人。”朝仁直说了。

“牲人又怎么样呢?先生。”树生说:“怎么大家一提到牲人,就好像他们是罪人一样?他们也是人啊!”

朝仁看着她的眼神放柔了,里头含着一种,细腻的珍惜。

“你真是一个好孩子,树生。”他轻轻地说:“但不这样教你,迟早会害死你。”

“咦?”

“你有想过,为什么在穰原很少见到牲人的踪影?”

她想了想,摇头。

“因为,少司命憎恨牲人。”

“憎、憎恨?”树生犹豫地确认:“陛下会……憎恨?”她显然一时无法将这个强烈的词汇套在少司命身上。

“难以想象吗?但这确实是事实,祂这个慈悲之神,竟也有这样猛烈的情绪。”朝仁说:“祂无法接受,畜牲的身体里,竟含有人心。”

“为什么?”树生追问。

“与大司命决裂前,祂曾被大司命以駮的姿态,畜养在大牡西边的山地,也就是现今禁国国土,当时人们称这块西土为“孤郡”,是大牡十郡中的其中一郡。连续四百年,大司命积极对北方汤国用兵,需要大量船舰,这些孤郡大木被我们禁族先祖养了千年,体积粗厚,内里密实,甚至能整株刨成战艨。知道什么是战艨吗?它长得像刃首,可以像大斧一样利落地划开水面,航驶的速度比任何轻巧的小艇都快,并且坚固,最适合担任闯阵的先锋,是好几场战役中得胜的关键,但也因此让大司命开始对孤郡的山林无度的需索。那四百年,是我们禁族人的『黑日』──我们用看不到太阳的『黑日』来形容我们的绝望。”

树生屏息地听。这是她所不知道的禁国前身的历史。

“孤郡逐渐荒芜,本来翠绿的大地开始斑驳出土黄的伤痕,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后来,大司命的皇弟,对,就是少司命,无法忽视孤郡生灵的哀号,于是化身为駮,花了十年光阴遍地踩踏,才让新芽重新扎根在孤郡的土地上,再借重禁族本身的力量,使新芽重生为大木。为此,不只我们禁族先祖感激祂,促成后来助祂开国的肇因,连大司命也开始珍惜、重视、甚至深爱祂的皇弟──到了诡谲的地步。”

“深爱”这词让她打了一颤。

“大司命视駮为能让荒地重生的奇珍异兽,是祂与牡国的寄望,但寄望越深,占有的意念就越强,到最后,大司命已不认少司命是祂的亲兄弟,却像养一头宝马似的,爱着这头駮兽。为了掌控駮的一切,祂甚至不准让少司命回归人身,而要牠一直以駮的面目存世,并囚在牠曾经救过的孤郡上,长达百年。”

“黄色的文心兰。”树生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

“陛下跟我说过,以前在牡国的时候,就只有这花陪着祂。后来大家都以为陛下喜欢这花,就拿来祭着駮庙。”

“我以为是民间穿凿附会的传说,原来是真的。正确来说,伴着駮兽的,还有我们禁族先人。”朝仁说:“我族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代代记下了那百年里禁主与駮兽的对话。听说那些年,駮上山频仍,请教当代的禁主,关于东皇太一的意志。牠询问最多的问题是,牲人,是否为太一神命定的种族?甚至问,为什么要诞生这样不洁而浑沌的种族?”

树生倒吸一口气,不安地问:“不洁而浑沌?为什么……陛下要这么说?”

“因为那正是牠在那百年里,自认的处境。牠不明白,一个被当成畜牲般眷养的生灵,为何要被赋予人心?若没有敏感的人心、细腻的灵魂,牠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可悲的,甚至是低下的、肮脏的。”

“不,那是别人对待牠的方式错了!不要说牲人,就说畜牲吧,牠们本身也不低下、不肮脏啊!牠们也有自己的尊严,好好地活在自己的家里!”树生有些激动。“慈悲的陛下不都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匠学的先生们都这样说的!”

“我知道。”朝仁宽慰地看着树生,但也有不舍。“我多希望你能保持这份纯真的认知下去,树生。东皇太一创造了牲人,必定是有祂的用意,却是这个世界自行扭曲了祂的美意。駮当年的处境,值得怜悯,会生出这种黑日般的思想,确实是因为牠遭受那样不公的对待。然而,既然少司命如今重获自由,在禁土独自掌政,脱离了悲惨岁月,也就不该将这份嫌弃与鄙夷套用在每个牲人上。我们只能说,那段百年对祂来说,伤痕入骨。”

“祂会因此对大叔不利吗?”树生急问。

“你知道什么是『净身』吗?”

“啊?”

“『净身』,可以除去牲人另一半的牲性,让他们成为『全人』,可是,也往往遗下后患。”

“什么后患?”

“可能会因此落下残疾。毕竟牲性,也是牲人的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强硬地剥去,不可能没有伤害。”

树生倏地起身,想要跑走。

朝仁眼明手快,赶紧抓住她。“树生!”

树生提起胆子,想拨开先生的手。

“我、我得守在大叔身边!”她冒着冷汗说。

“你听了这些话,还是执意如此?”朝仁口气硬了。“你不怕惹怒少司命吗?”

树生怔了一下。

她咬咬牙。“惹怒就惹怒。”

轮到朝仁愕然。

“比起一直顺着陛下的期望走……”她痛苦地说:“我更想做我自己!”

不论是保护大叔,还是拒绝长命血,她都想照着自己的意愿走下去!

这坚决而有力的表情,让朝仁的手激动地微微一抖。

“你长大了,树生。”他温柔地说。

树生却从先生的眼里看到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