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平举着手,脚跟并拢,身体立直,站在原地,任人摆弄。
她们给她换上了用新麻的嫩心织成的衣裳,穿上没有一点污迹的小白靴,双手洗过了皂角后,又擦上了滋润皮肤的酒胰,连指甲都光可鉴人。她们手上的拂尘甚至像着了魔,上下来回、环绕周身,不知多少回了,就是要确认她身上没有半点尘埃。
她们统称“令婆”的一位女役长,始终严肃地打量她,眉头总是对她感到不满似的紧皱着。她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是个可让树生喊声姨的年纪,可一皱眉,就让人觉得“婆”字很适合她。
“头发。”她指着头,命令。
一旁的女役马上拆了树生的发饰,拿梳子重梳。
“不对。”令婆又嫌弃。“要拿专梳虫的梳齿。”
女役立马换了梳齿极密的梳子,开始用力地梳树生的头发,梳得她的头一仰一顿的,让她眼泪直冒。
“一点蚤子都不能入图库。”令婆刻薄地说:“图库本不是凡俗人可以进入,若有虫尘吃了图,我们都是一身罪过。”
树生本想回她:我没蚤子!我爹都把我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可令婆的嘴脸很快地让她安分。
是的,来到这里,她应该要安分,不能再像以前耍孩子脾气,除了父亲,没人会吃她这招。
最后,一身白净的树生被推到一条无人的廊道上。廊道宽敞而遥长,走路都能响起悠远的回音。
尽头处有一座高及天花的厚木扇门,扇门旁又镶一口一人高的雕花小门。
“你让陛下久候了。”令婆不悦。“快进去。”
树生想,是谁拖住她的?
“记住。”令婆提醒她。“守规矩。小门进出,不准碰图,不准喷嚏,不准搔痒,总之别把你凡俗的气息和皮屑留在那里。”
树生忍着气说:“是。”
她走上廊道,而一干女役都留在原处,不得靠近。但树生觉得令婆的视线仍是如影随形,连推门的手势是否正确都要胆颤一下。
入了图库,在清冷的空气中,她嗅到了一股幽兰的气息。
她没那么紧绷了。
“树生。”那道如沐春风的声音在屏风的另一端轻唤着她。“来,这里。”
她绕过屏风,图库的巨大深远让她一窒,不论是她或是站在那儿的少司命,都渺小如旷野中的一匹孤羊,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容纳下这幅“定疆大图”。
他们必须距图百步之远,才能将定疆大图看全。
“一切都好吗?”少司命先温柔地问候她。
“很好……”树生回答后才想起令婆叮咛的礼仪,赶紧整了衣袖,要向少司命打揖。“多谢陛下恩……”
少司命马上打住她。“不必,树生。”
祂甚至上前,亲手牵起她,教她一惊。令婆说,千万不准碰触陛下圣体。
“你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祂微笑。“过得自在,最重要,知道吗?”
她看进祂青色的眸子,又看祂年轻、端庄又雅致的轮廓,忽然红了脸。
比起父亲记忆中的少司命,眼前的祂更让人容易亲近。
祂的话句句真恳,就像朋友之间的交往,而不是什么圣上特赐的恩宠,跟令婆说的完全不同。
所以,树生也把令婆踢出脑海了。
她直率地说:“谢谢祢。”
少司命很开心,牵着她,来到大图之前。
祂随意一个步伐,一个抬手,一记无意的回眸,都透露着从容与优雅,让她好感。即使是一件素色浅纹的长袍,一只原木无漆的高冠,只要是施在祂身上,都能显得脱俗不凡。
“这是荒州的疆域。”少司命低首,慈蔼地看着她,说:“认得吗?”
“认得。”树生瞇着眼,认真地就着有限的天光看图。“以前匠学的山海教本有学过。”
图库禁火,因此只能白日入库观图。今日晴光,还有光源,若是阴日,巨大的定疆大图便被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看得越久,越能看出这幅图的精细。各条县界明确,县城村落、境内大河小溪级别有序,让人一目了然,而最使人注目的,是那道绘于滨海陆地的粗黑边线,足足跨越八县海滨,应有七百里之长。一旁庄重地书上“荒州啸堤”四字。
“这是,我爹画的?”树生问,口气中有着惊讶。
“是。”少司命答:“是疆图侯的作品。”
从起初短短的十里,到如今的七百里。这就是父亲的两百年。
“上头,有……”她想着词汇。“有施诞降术?”
“对,荒州八县,俱靠大图保护。”
因此令婆才会处处严厉,防范森严。
她继续贪看着,身子不自主地前倾。她知道父亲画过啸堤,但没想过成图会如此巨大,这要如何画?又如何让术气维持效力?诞降出这么庞大、绵长的啸堤,只靠一个人,真的能够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