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了一跳,习惯性的连忙用臂膀掩着口鼻,怕自己的哭声会被听到。可转念一想,父亲抛下她走了,还有谁会在乎她是不是在哭,为什么而哭。这样,她又何必忍着。
于是,不再忍了,她放任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店伙计见薛植出房,赶紧上前耳语。薛植一听,马上回到自己的客房。开门一见来客,他堆起讨好的嘴脸,逢迎道:“让儿怀大人久候,真是失礼。”
样貌清秀、左眼旁生着一颗妩媚哭痣的男人,看人的模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与冷淡。他说:“都准备好了?”
“是的是的。”
“疆图侯呢?”
“今早卯时才走。”
“逼走他可真不容易,薛植,有劳你了。”
“不不,应当的,为东主子,我心甘情愿。”虽然他什么也没做,疆图侯突然撒手走人,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过能平白居上功劳,他倒也乐意。
“派人好好盯着,不准他掉头。掉头,就杀了他。”
“能杀?”薛植不解。
“有他女儿,何必要他?东主子受够他了。”
“是是,我赶紧安排人盯着。”
“那个叫浮魈的男人?”
“前一天就被疆图侯轰走了。”薛植担忧地问:“可让他流落在外,没问题吗?毕竟我们也是透过他才找到疆图侯的行踪,或许还有些用处?”
原来那夜,捉拿杭乐安的人能无影无踪地突然出现,是因为侍魇师儿怀发现浮魈的特殊。平时,为了助东主子有效控制戍州人心,侍魇师便在全境释放大量由他的术气演化成的魇虫,寄居在常人梦中,利用它来窥探、进而改造他人梦境。这片窥梦网织得绵密广袤,几乎全戍州都在他的掌控与监视下。当得知疆图侯父女进入戍州时,他也曾想利用魇虫的侵入,让东主子得以锁定他的踪迹,但迟迟无下文,他想,毕竟是活了两百年的诞降师,若连魇虫都防不了,也白度了这些年岁。只好放弃这条线索。
但御言师被杀的那天,他却发现了这个叫浮魈的“鬼”的存在──唯有非人,才能不被御言师的话语侵扰。于是他再度释放魇虫,快速搜刮能够寄居的“新窝”。最后,一只魇虫找到了一具寄宿体,但魇虫回报给他的答案却很诡异。
它找不到梦可蚀。
只有鬼,或是一股术气的集合体,才不会有梦。因此,他循着魇虫栖息的轨迹,找到了那只鬼──那只鬼长得和疆图侯几乎一模一样。而那只鬼的身旁,正是疆图侯父女,结果便轻易地落到了薛植等人的网里。
也多亏雀庆和疆图侯横跨两代的恩怨,让他们抓到这个空隙,将护女心切的好父亲从他女儿身边逼开。多次的冲突与失利,让东主子已经死心,放弃了这个始终不愿配合、也落不入他们陷阱的诞降师,可如今却有他女儿可以代替他,完成那幅末世图的使命,倒是一大转机。想到末世图能成,东主子近日也少做了许多恶梦,睡得颇为安稳,儿怀自己也心宽了。
“不必,他也没什么用处。”考虑半晌,儿怀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孩子的诞降术。”
“可靠吗?是否能胜任?”
“据御言师最后留下的口信,她能在一刻内诞降出画中物,活灵活现。虽没她父亲那般厉害,至少堪用。”
薛植表示疑虑。“既然如此,为何非她不可?找其他诞降师亦可,不是吗?”
儿怀不愿多说。“薛植,这次有劳你通风报信,功劳不小,我会呈报给东主子,必有大赏,好好回穰原等着吧。”
薛植很机灵,知道这问题不该多问。他作揖道:“多谢儿怀大人提携。”
儿怀站起身。“那女孩呢?”
“在二楼房里,我带您去。”说完,薛植恭敬的开门,领他前去。
途中,他问薛植。“若明日找不到这女孩,你想好理由了吗?”
“是,大人,我已跟这家客舍伙计录取口供,若雀庆大人查办下来,他能替咱们做证,是这女孩自行趁隙逃跑,请别担心。不过……”薛植得意的呵笑。“我想,若这末世图的事成了,朝廷也无暇顾及一个孩子的行踪吧。”
“没错。”儿怀哼一声。“不过,周到为妙。你做得很好。”
他们进了房里,看到树生倒在地上。他们不以为惊,平静地差人将女孩抱上床榻。那人探着孩子的鼻息,说:“睡得很沉,没问题。”
原来那碗羊奶里,掺了引人昏麻的迷药。
儿怀挥手,要所有人都出去。薛植离去前,打量着空手的儿怀,问:“大人没带画来?”
“那画不能乱碰。”儿怀盯着女孩,说:“我自有办法。你出去吧。”薛植诺诺称是。
儿怀从榻上取来木制枕头,枕头边侧凿有一只小屉,专放助眠香料用的,做得精致点的枕头都有这层机关。他拉开小屉,从怀里抽出一张已画好符文的符纸,用力一抖,符纸瞬间变成黑色扭曲如水蛭的虫,那便是魇虫。他放进小屉里。
他小心地抬起女孩,将枕头垫在她颈后。虽然知道她陷在迷药里,根本扰不醒,但无意中他的动作仍是谨慎,因为他的认知里,树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他又望着女孩,那是一张睡得香甜的脸,是迷药所致,但那双眉坦得平静舒朗,只有孩子有这般能耐,能在入睡时全然抛开醒着时的烦忧,因此他们很少自生魇虫,会作恶梦,都是被外来的魇虫侵入。他已经很少看到孩子了,他以为加入蚀、随侍在东主子身边,长陷在以虚假、谎言为贵的尔虞我诈里,他心里那块稍稍柔软的地方已逐渐硬化,没想到看到孩子干净的睡颜,仍让他流连驻足了一番。
当这孩子真真实实地躺在他面前,他才意识到即将做出的事多么残酷,根本不如空口说的那般容易──他要让这孩子经历连大人都承受不起的恶梦,甚至教恶梦杀死她。
他闭上眼,努力想着东主子最常说的一句话。
“你对人家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再张开眼,看向女孩,眼神已一片冰寒。你要骗谁?儿怀。他想,早料到自己下不了手,那何必将御言师发现这孩子也会诞降术的事告诉东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