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胃穿孔被送去医院,裴天成站在他床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满心的烦躁,到楼梯抽烟区狠狠地抽了支烟。
“造孽啊。”
也不知说的是谁。
裴寂昏昏沉沉的时候,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画面,一时是头回见丛蔚的时候,一时是他们坐着摩托车在城市大街小巷穿行的场景,一时是那年春节漫天的烟火,一时是元宵节绵延不绝的灯海,最后,是在湿地公园漫天萤火虫里的那个拥抱。
他醒不过来,身体里火烧火燎地疼,他不舍得醒。
住院的时候,姜杳杳来看他,两个人在病房里不知道说了什么,临走的时候,姜杳杳顶着一对哭红的眼睛,圆圆的包子脸也没了从前的天真。
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对年少时候的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但,也只能到此为止,缅怀维持不了一生,终究还是要朝前看。
而一生里最美好的岁月和记忆将会和丛蔚一起,成为每个人都舍不得触动的宝藏,只能就此珍藏。
去学校报到的前三天,裴天成给裴寂买好了机票,收拾好了行李,一个超大的行李箱,还有几个大包小包的包裹。
“你先带着行李箱去,包裹我给你寄过去,到时候直接在学校收就行,免得路上不方便。”裴天成请了一周的假,把自己的航班全都调开了,然后为裴寂上学的事情跑前跑后。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八点,裴寂吃过饭穿上鞋就出了门。
他在学校外面那家奶茶店点了一杯奶茶,喝完,然后去了怀宁路夜市,在“彩虹理发店”里和应时打了一场街霸,惨败。
应时说:“我给你剃个头吧。”
蓄了整个夏天的头发,已经遮住了半张脸,下巴上的胡茬冒了一层,让他看上去就像个流浪汉一样狼狈。
老旧的理发椅,应时站在他身后给他洗头,泡沫揉搓了一脑袋。
“跳楼的又不是她,她又没死,大不了花点时间去找而已,你至于吗?”
洗发水有一股劣质的香精味,泡泡流到眼睛里辣得发疼,没一会儿就全红了,眼泪从他红通通的眼皮下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
“你这洗发水也太辣眼睛了。”裴寂动了动嘴皮子。
应时的手在他的头发里一顿,随即又抓挠了起来:“给你用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小心投诉你用假冒伪劣产品。”
应时笑了一声:“我关门大吉了,有你什么好处。”
他给裴寂剃了个寸头,几乎贴着头皮,只剩一层青色的发茬,然后给他打了泡沫刮胡子。
发黄陈旧的镜子里,映着头顶那个凄凄惨惨的老灯泡,灯罩都生了锈,风一刮过被吹得噶吱嘎响,好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似的。
镜子里的图像看起来并不清晰,但镜子里的人顶着一个卤蛋似的脑袋,五官因为瘦削而更显凌厉,眼角眉梢像是悬挂着冰碎儿,再也瞧不见从前脸上的半点温情。
乍一看,还以为是刚出狱的犯人。
凶神恶煞。
“明天我就去首都了。”
“去,大好的前程,比咱们哥儿几个都强。”
“你也别守着这儿了,再怎么守着,你妈也不会清醒过来,离了这儿,她才会好。”
应时低垂着头,把手里的理发工具放进抽屉里:“你说她们这样心理有病的人,得是有多脆弱,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呢?我妈这样,你的丛蔚也这样。”
“可活着,对她们来说,本来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她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只是生病了而已。”
应时的母亲因为丈夫出轨而精神错乱,好好的一个女人,生生把自己折腾进了精神病院,回回去看她,她都会把应时当成他爸,问家里理发店的生意好不好。
这家理发店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一起开的,这么多年,两个人就这么把店撑了下来,直到几年前,应斌出轨,闹离婚,然后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应时原本想把店卖了,这地理位置完全可以卖出个好价钱,供应时他妈看病,但他妈死活不同意。总是糊涂的人,一谈到理发店就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应时无法,只能一个人守着店,还在店里开起了地下电玩室,挣了不少小钱。
走的时候,应时分了他一根烟,2.5一包的双叶,抽起来凉飕飕的,强烈的薄荷味道窜进食道,凉得透心透腑。
“走了。”
少年到头,各奔前程。
“愿你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1
共勉。
——
裴寂没让裴天成和钟嘉慧送,出门的时候,裴让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
小小年纪的他还不知道分别,更不明白重逢。只是拽着裴寂的裤子,把自己满脸的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上面,哭着嚷着“不让哥哥走”。
被钟嘉慧狠心地抱开,小人儿在母亲怀里,用吃奶的力气挣扎着,双手张开面向裴寂,一张奶白的小脸蛋哭得通红,嘴咧得很大,都能看见鲜红的小舌头。
“先把他抱进去吧。”裴天成被他哭得脑仁疼。
钟嘉慧红着眼睛抱着裴让进屋,把他放在他的小**,却看见小**有条红色的针织围巾,已经洗干净了,晒过阳光,暖蓬蓬地放在裴让的小**。
钟嘉慧喉咙一哽,抱着裴让:“长大要疼哥哥,知道吗?知道吗!”
裴天成把裴寂的行李放进出租车的后备箱,拍拍儿子的肩膀:“走出来就好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好姑娘全世界都是,有缘无份就不要执着了,说不定去了大学,没几天你心就花了。不过我可跟你说好,别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以后要再碰到喜欢的,带回家给我们看看。”
裴寂双手插兜,状似漫不经心:“好。”
坐上出租车,跟裴天成道了别。
车从小区开出去上了大路。
“师傅,先去一趟大梨苑巷。”
“十二月”的牌子早就摘了,咖啡店门口摆满了鲜花,竹篱笆的栅栏拆了,换成了木头做的小花园,花园里撑着大大的遮阳花棚,花棚底下摆着桌椅,从那家店里飘出来的再也不是古朴淳厚的香气,而是绵长的咖啡味道。
不过4个月,一切都变了样子。
时间是最不恋旧的东西,一往无前,绝不回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