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山烟柳坞,益未及山顶孱颜之间,葱郁葐蒀,望之谸谸青翠,气如微也,幻如仙境。
宇文彻回来时,顾灵依咋舌。
好家伙,这是把一条街买回来了吧?
身后暗卫、婢女累的气喘吁吁,把一件一件的东西搬进去。
“我的天爷呀,你是要在这上面建个宫殿吗?”
宇文彻呼了口气,同顾灵依道:“住着舒服。”
“咱们就住一个月啊。”
“难得出来一趟,一天也不能将就。”
顾灵依点头,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婢女们布置着屋子,宇文彻兀自去了山中泉眼浴里泡山泉浴。
顾灵依仔仔细细把雁归山烟柳坞转了转。
九年前,宇文彻从这里把她带走;九年后,他们两个又一起回来。
只不过与当年不同的是,他从翩翩美少年成为了睥睨天下的帝王;她从懵懂孤独的小女孩变成如今心思澄明的人。
过了一会,顾灵依蹑手蹑脚地溜达到泉眼处,隔着雕花折叠七叶屏风喊了喊宇文彻。
宇文彻眉心微蹙,泡在清泉里,回头看了看那屏风。
山泉处遍地桃花,星星点点的粉色花瓣落在清泉里,如同是南方才特有的桃花汛。
他薄唇轻启,不悦道:“回去。”
“哥哥,我问你一些事情。”
宇文彻抬眸,清泉里转身对着屏风,道:“你问。”
“哥哥,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我的意思是,是爱情……”
宇文彻噎住,一时半会僵在原地,想了很久后,闭眼道:“没有。”
顾灵依鼓了鼓腮帮子,慢慢抱着膝盖蹲在屏风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宇文彻望着那屏风,道:“走了?”
“没呢,”顾灵依低头,细细把地上碎落的桃花花瓣用手扫在一起,又道,“那如果等十年的誓言期限过了,你会册封皇后或者妃嫔吗?”
宇文彻沉默,片刻后,道:“为何突然问这些?”
“这不是就要面对的事情吗?”顾灵依抬眸,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手心捧了满满的桃花花瓣。
“可……按规矩挑人便可。”
宇文彻无声叹息,缓缓捻动手里的桃花花瓣。
顾灵依呆滞片刻,五指渐渐收紧,可又不舍得握坏花瓣,笑了一下,只得松开。
她轻轻靠在屏风上面,指尖忍不住细细抚摸上面的云鹤图案,唇齿轻启道:“哥哥,那你从小到大有没有谁同你表明心迹?亲口说的那种,或者写信也行。”
宇文彻指尖轻敲清泉旁的鹅卵石,觉得好笑道:“你问的都是什么?”
“我问的是终身大事啊。”顾灵依轻咬红唇,认认真真说道。
宇文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灵依小心翼翼捧着花瓣,又故作轻快道:“哥哥,那我呢?你是皇帝,我是公主,你会让我嫁给谁?”
空气陡然寂静了几分,唯有流水潺潺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久久不绝。
宇文彻喉结微动,心里突然抽疼抽疼,又是半晌没说话。
他把这小丫头养在身边近十年,不是为了分别。
一路刀光剑影,他们一起过来的;一路腥风血雨,他们一起淌过来的。
他用尽全力去保护、去照顾,把那个小哭包变成小太阳,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自己深陷尔虞我诈的黑暗泥沼,也要拼上性命给她一片雪白天地。
从机敏早慧、锦绣前程的世子爷沦落成朝廷要犯、余孽叛贼;再从兵力劣势、危亡未卜的太子后人,到睥睨天下的北朝帝王。
一路得到,一路失去,双亲、家族、兄弟,一无所有。
他今年二十四岁,除了帝王之位,除了顾灵依,他什么都没有了。
久久之后,宇文彻下颌微抬,笑了笑,故作轻松淡漠道:“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好了。”
顾灵依滞了滞,唇线渐渐毫无弧度。
她扬手撒落桃花,然后笑靥如花,同宇文彻说道:“那我想嫁给霍将军。”
宇文彻皱眉,放在鹅卵石上的手陡然握紧。
此后的几天,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过那天的事,宇文彻纵使是在雁归山,也每天处理些政事,顾灵依又被逼着练字,宇文彻耐着性子一笔一划的教,十几天下来,她那鬼画符总算是端端正正了。
若是哪个字顺手了,甚至能说是夸上是松柏风骨了。
顾灵依得意洋洋,被宇文彻夸了几句后,动力大涨,耐着性子足足练了两天不停息。
兴许是这十几年的功夫,终于到了火候,两天后,认真写出来的字倒也算上桃李之姿,松柏之骨了。
小竹屋里,少女提笔舔墨,在上好的白藤纸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与月与君,日为朝,月为暮,君为朝朝暮暮。”
刚刚写完,还未来得及细细欣赏,宇文彻过来,今日要教笔锋如何伸展收敛。
她连忙把刚刚写好的墨宝藏起来,同宇文彻道:“待会儿再教吧,我这会儿想写个信。”
宇文彻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盏后刮了刮茶沫,道:“你此时写信,旁人若非以为是假信,便以为是代笔。”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我顾大师书法天成,墨宝价值连城,我估摸着他们看完信就得把这信裱起来,日后传个一代两代的,当传家宝。”
宇文彻嘴角噙着笑,抿了口清澈茶水,同顾灵依道:“你这字算是秀丽罢了,是仿照字帖练的,现在已经练得很好了,能同字帖一般无二,可所谓书法大家,各成一派,没有谁是写仿照之字一举成名的。”
顾灵依皱眉,伸手扔了紫毫笔,不悦道:“那字就长这个样子,什么体都有了,你要我如何再成一派呀?”
见她生气,宇文彻站起身来,问道:“见过金错刀吗?”
顾灵依摇摇头,捏着下颌道:“是不是叫金错的工匠发明出来的刀?”
“额,不是,不是那个刀。”
宇文彻拿起被随意扔在端砚上的紫毫笔,提笔舔墨,笔下顿生仙鹤。
顾灵依愣了愣,低头去看宇文彻写的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写了顾灵依的名字,所成皆虬曲大字,气宇轩昂,带着盘龙翱翔九天,通天彻地的苍劲之感。
“这就是金错刀?”
“我写金错刀并不好。”
顾灵依翻了个白眼,心想宇文彻什么时候也会这样的炫耀方法了?
结果宇文彻又提笔舔墨,再次写下她的名字,这次用的是瘦金体。
细瘦峭拔,独具风骨,但笔法凌厉,锋芒毕露,字字珠玉,高贵清傲到极致。
顾灵依咋舌,她知道宇文彻字写的好,但是不知道写的这么好。
“哥哥,你说说你这多亏啊,以后历史会记载你是帝王,不会记载是书法家,啧啧,被皇位耽误的书法家啊,哎。”
宇文彻摇头,道:“瘦金体练成的人极少极少,整个北朝,我只见过容得意、宗正司、杨亢宗、沈沼会写瘦金体,哦对,还有沈沼之女沈华月,但他们和我一样,只是练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