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许这两日去探望了前凤麓总管大学士蔡老,知道他要离开长安,便又一路送着他老人家出城。
送过蔡老,卿如许去了刑部大牢。
狱吏引着卿如许穿过幽深的甬道,才到了一间牢房前。
纵是心中铺陈无数,可真的见到牢里的人,卿如许还是愣了愣。
藏鸦诗案事发不过十几日,季方盛整个人却已经瘦得脱了相,囚衣上血迹斑斑,原本用来书写诗词歌赋的一双手,已被刑具折磨得淋淋见骨。
原本在季府受的七十大板,如今成了催命符。那时季老先生为了让陛下高抬贵手,做戏做得无比真切,板子打得比六部的板子还实在,却没想到伤还没好,人便被拉下床直接送进刑部的刑讯房了。
卿如许上一次见他,还是在逐华诗宴。那时季方盛有着所有京城子弟的臭毛病,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季方盛听到牢门打开的动静,两眼无神地回过头来,他动作迟缓,似是身上的伤口,正在撕磨着他。
“怎么…….是你?”
卿如许将手里的食盒、酒壶和一个包袱,往地上一放,“我来……看看你。”
说来,他们俩人无甚私交。昔日在凤麓书院也曾碰过几回面,季方盛都是同他那一帮高门子弟一起,双方互相看不顺眼,有时候碰了面连招呼都不打。
若非逐华诗宴季方盛故意为难她,也不会生出后面她篡改他的诗作一事来。俩人的关系这才在旁人眼中多了些微妙的关联,季方盛也被搞得在他的同窗面前里外不是人。
卿如许虽觉得她今日来牢里探望他其实毫无立场,没准儿他还会以为她是来看他笑话的,要讥讽她一回。但她迟疑之后,还是来了。
没想到季方盛也不知是不是被刑具折磨的疲了,竟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颔了下首,似是点头。
这牢房里连张桌子都没有,饭菜端出来,也只能放在地板上。
卿如许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碗一碗地端出来,一边说道:“方才在刑部门口,遇见了令尊大人。刑部管理甚严,似是也不能通融,我便邀他一同,可走出几步后,令尊大人又说还是不进来了,又说你素来喜欢干净,”她指指那个软布包袱,“便只托我给你带了身换洗衣裳来。”
季敞这几日为了儿子入狱之事奔波忧虑,一双眼睛深陷下去,原本趋灰的头发已如冬雪纷落,白了大半。卿如许只是站在老人身侧,都能感受到他满身的消颓。原本还想宽慰两句,却连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略尽绵薄之力,替他给儿子送些东西来。
季方盛看着卿如许布菜,道,“别忙了。”他扬起一丝苦笑来:“真是可惜这一桌好菜了。我如今连筷子也拿不起来了。”
卿如许手中还端着一碗菜,她看了眼季方盛的手,见两只手无力地垂放在膝上,已是十指俱废,也不禁顿了一顿,但最后是摆到了地上去。
“令尊的心意,还是用些吧。”
她拿起筷子,端起碗,举著夹了些菜,就直接递到了季方盛的嘴边。
季方盛怔了怔,见她做这些时神情自若,举止落拓坦**,也便张了张口,缓慢地咀嚼吞咽。
他吃不下多少,只看着地上的酒壶,道,“你带了酒来么?尝尝吧,止止疼。”
卿如许就又开了酒壶,倒了一盅,又递到他唇边。
季方盛低头抿了几口,道:“好酒。”
卿如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接话道,“嗯,我十三哥惯会做这些,这是他酿的斟珠红。”
俩人又沉默了片刻,季方盛突然问道:“我为难过你,你不记恨我么?”
逐华诗宴那日,虽然季方盛有意刁难,但她最后讹了季方盛一首诗。
“不记恨。毕竟……我也没吃亏。”她挑了挑眉,嘴边噙着笑。
季方盛闻言,也笑了笑。
俩人的尴尬情绪这才消解,都觉得放松了些。
卿如许看了看季方盛身上的伤,决定还是问出心中困惑:“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何会这么做?”
这些长安的官家子弟,因是打小儿没受过什么苦吃过什么亏,大多都会有些贪图享乐。那些还有几分傲气的,也因为从小就懂得长辈们的谨小慎微是为了什么,在大事面前还是会掂量一下家族的荣辱兴亡的。
季方盛望着地上的空酒盏,幽幽问道:“刑部对我诗作的批判之词......你可听说了?”
卿如许点了点头,“听说了。”
季方盛作诗百余首,刑部查出其中三十余首诗作都有鞭挞当朝、讥讽大宁律法之意。断章取义,硬生生地从逐字逐词中抠出了几十条罪名。
“都是诬陷。”卿如许垂眸道。
季方盛听到这句话,情绪一时压制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盛名才子,一朝沦为阶下囚。满篇的惊才诗作,一夜间成了人人唾弃的惑众妖言。
季方盛侧过头,低语道:“这事儿原是有起源的。两年前,我去萳州时路遇劫匪,奔逃到一处死胡同中,无处可退,谁知突然冲出来一个书生,名为安慈。那时他带着他的一个兄弟,俩人不顾性命地救了我。后来我回了长安,常与他通信往来,二人相谈甚欢,遂成了知己好友。”
“那时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书生,他文采斐然,诗作极佳。蔡老向来说我眼高手低,因我一向对我的诗颇为自信,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位是让我心中为之折服的诗人。可对于他的诗才,我却十分仰慕。可我那时只知道他似乎生活得很艰难,并不清楚个中原因。可这回秋闱,我却见到了他——原来他是一位混族仕子。”
“他诗才不输于我,这些年我知道他为了考学付出了多少,背负了多少。他那日通过了乡试,挂榜传胪,高兴得给我一连写了三封书信,说他终于能来长安了,还一直追着我长安天气如何,问我他该带些什么行囊,说他母亲还为我缝制了一双鞋垫,要亲手带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