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帝王均看重立嗣,立长立贤,都是为了择出下一代君主继承大统。帝王年轻时或许还会忌惮皇子对自己的威胁,但随着他年迈,皇储争夺势不可免,只是需要尽量平衡。宁帝已经高寿,早该做下一步打算了。
“你方才提起我母妃,你既然对这朝局诸事了解的清楚,那你可知我母妃的遭遇?”
说到澄妃,卿如许知道她本是国师之女,年少时便倾慕当时尚是皇子的宁帝,俩人成婚后一度也备受宠爱,但宁帝登基后却没有立她为后,后来国师犯了大罪,澄妃家族倒塌后,宁帝便因为国师之事迁怒于她,从而冷落了十几年。
卿如许听他这般,难道澄妃与宁帝的故事还另有蹊跷?
“还请殿下指教。”
承奕想了想,道:“我母妃是国师之女,我外公是三皇子一派,自然不嘱意当时尚是四皇子的我父皇,何况我父皇已有正妻,母妃嫁给她也只能做妾。”
卿如许认真听着,这些她也都知道。
承奕继续道:“但我父皇,却对我母妃颇为执着,他暗中收买了我母妃身边伺候的下人,在一次她去寺庙拜佛之时,强要了我母妃。我母妃清白之身被毁,才被迫嫁给了她。”
卿如许怔了怔:“澄妃,是被迫的?”
一代帝王,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来换取一段婚姻,实在令人咋舌。
承奕点了点头,道:“……后来他们成婚后,我父亲待母妃也是百般柔肠,于是我的母妃便被他打动,深深地爱上了他。外公也只好暗中扶持我父皇,直到我父皇登基,大权在握,我外公倒台,他便将我母妃弃如敝履了。无奈我母亲却深爱他入骨……”
承弈面色凄然,又带着咄咄恨意。
“……父皇为了夺嫡,斩杀了自己的两位亲兄弟,这你们也都知道。但太子哥哥被我二哥和四弟所陷害,你以为我父皇真的不知情么?哼,他这样的人,为了皇权已然不择手段,视王位如生命,又怎会愿意分权?”
卿如许面上无波,但心中暗自震惊。都言虎毒不食子,宁帝对自己的孩子竟然也如此忌惮。但她一时无法理解宁帝对皇权的这份疯狂的痴迷,迟疑道:“可……可陛下终会老啊。”
“老?哼,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呢。有了那群炼丹道人,兴许他还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呢。”承弈冷声讥讽。
“不过,我看父皇对你倒是颇为宠幸。”承弈斜睨着她,“可你也别太高兴,想来他是见着你想起了朝凤。当年他明知戎狄的契摩王生性残暴,朝凤嫁过去定然活不了,却还是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和亲。朝凤从小敬爱他,他兴许午夜梦回时也会心中有愧吧。”
卿如许一时语塞,沉默了半晌。
马车停了下来,似乎已经到了卿府门口。车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三殿下,已经到了。”
承弈刚欲起身,卿如许却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承奕又皱了皱眉。
卿如许明明是一个女子,行事却如此大胆僭越。若是在宫中,就凭她拉扯皇子这一条罪,就够她死一回了。
“殿下你还没说完,所以你到底为何不愿?”卿如许一心只想知道答案,根本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方才马车行进,尚有车轮辘辘声掩盖车中人声,此时万籁俱静。
承弈见她十分执着,叹了口气,便隔着车门扭头跟宫人吩咐道:“本王命你你退到车外三丈,马车周围不得有人。”宫人连忙应声。
卿如许这才松了手,见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承奕想了想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父皇对我母妃尚且凉薄至此,我只是求他去看看我母妃,他都不愿。我每每看到那龙椅龙袍,都只觉得一片森然。我母妃一生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却落得半生凄凉,皆是因为被当作了皇权的牺牲品。”
承弈提到澄妃,眼底疼痛。
“何况夺嫡之路荆棘密布,血雨刀光,父皇本也不喜欢我,我并无胜算。而且,我心里也并不想这样做。你们并未生在帝王家,只看得外面风光,不知背后凄凉。”
他望向眼前的虚空,年轻的面容被不属于他年龄的哀伤所笼罩,眼眸似隔着雨雾,道,“我若要去够那君王龙位,便意味着我将站在权力的漩涡中,永远成为嫉恨和阴谋的靶子。我的笔,要用来撰写龌龊的诡计;我的剑,要用来残害我的至亲兄弟。我要背负起半壁朝臣和营党羽无端的恨意,我将惶惶不可终日地活在对于不可预知的凶险的恐惧里。”
“若我真的得到了我所求的,也并不值得欣喜。一代帝王的旅程,是至高的荣耀,也同样,是至重的苦难。”
“因为从此,我所见到的所有好看的、不好看的面孔,都将戴起一致的伪善的面具。所有温情的话语,都将被添上猜忌的颜色。他们说给我听的,都将成为谎言,而我说给他们听的,也不会是真话。”
“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陪伴我一同走向荣耀的顶峰。因为我得让所有人都从内心的深处疏远我,仰视我,畏惧我。”
“我想活下去,就不能容忍任何人去挑战我的权力;我想活得长久,就得放弃我所有主观的渴望。因为我用我所拥有的江山,将自己牢牢地桎梏起来。”
“为了交换这份万世的荣光,我已经同命运暗中做出了交换。我必须将我人生所有的选择权,都交回给老天,从此我所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将被他所左右。”
“你们这些谋臣,都只顾着自己的富贵荣华,从未考虑过拥有这所谓高贵血统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倒想问你,换你是我,如此人生,你想过么?”
马车中静默无声,卿如许怔怔地坐着。
承弈所有的字句,砸进她的耳中,惊心骇神,振聋发聩。
她一直以为承奕从小因母妃不得宠,故而自卑怯弱,所以对皇权不做他想。没成想,他却对那无上的帝位其实看得透彻。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激励他去争去斗的话,如同被封在了石蜡里。连他最后问的问题,她都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作答。
承弈说罢便自己下了车,她也在内心的激**中,无言地跳下车来。
在滚滚夜色中,送走这个她计划中最为重要却已严辞拒绝了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