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坐在那儿凝想,因为外面下起了大雨。小女孩站在窗口,面向着玻璃窗笑,突然说:哦,雨好大!纯没着声,也没看她。
正是这天的雨,把李表、恶果和司机也赶来了。——前面说过,恶果因和一个小男孩同居被公安部门羁留过,但现在,恶果又早被一位有钱人买出来了。那个有钱人,当然是一位老头子。一位三陪女,经常和恶果一同去抠仔。她想,如果我不设法救恶果出来,那我被关进去后,不是没人救我?因此她和那位从香港那边过来的老头儿谈好条件:如果他花钱把恶果买出来,在一年时间内,恶果对老头子随叫随到。现在的法律,也总可以用民事责任抵消刑事罪责。这种抵消当然既有利又有弊。这种抵消,不知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这当然是法律工作者的事,一般和自己无关的情况下,小百姓都不会去管顾过问。不过在钱上接受惩罚,也算是民事责任了。所以那个老头儿花了几万元钱后,恶果终于又出来了。她出来后先跟了那老头去,几天后才给冰冷打电话。冰冷说:我马上来接你。冰冷亲自驾车去接恶果。所以恶果后来还是在冰冷的公司上班。只是她可以随时离开。
恶果和李表他们远远地看着纯。当纯扭头看见他们时,他们立即把头扭开。纯并不上去招呼他们。他们自然代表生活的某些方面。按理,李表应该和恶果与司机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李表并无固定的收入。然而,在纯看来,李表却和他们臭味相投。他们的沉默,相对于纯的沉默与温和,多半时候未直面冲突,但各自因为观念上的矛盾,却相当地尖锐。
按理,这年月他们不该有这些矛盾。因为又不是需要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生活观念不同,各自的生活却毫不相干。但是,他们在心里蔑视纯,总说对纯看不惯。这当然是一些习惯因素和势力在支配着他们,同时,又是一些新的腐朽的生活观念在起着一些坏的作用:要庸俗普通都庸俗,为何你一个人独自奋勇前进?尤其他们盯着纯时乜斜的眼神,对纯表示了冷蔑和愤怒。这里面有一些嫉妒的因素。嫉妒是一些人普遍的心病。嫉妒的魔火,常焚得人烦躁而又歹毒。凡被嫉妒的恶魔逮住的人,常常两眼充血,恨不能吃掉敢于活出自我表现出与他们不同个性绝不人云亦云的同类。他们当时的心态,诚如鲁迅描写的那样:老子呀!老子要咬你几口才好!而有些人,异化到极端,非将他们认为的异端掷之死地而不得后快。这令人似乎终于读懂了外国哲人的一句话:人类是最野蛮凶残的动物。
幸而还只是动物,而非禽兽。所以,纯对他们十三分地理解。现在的中国,到处推行俗文化,人要回归到动物的本性,而不是人的本性,如虫蚁禽鸟与四脚兽们,每天只为着觅食而活着,人的身体要如禽兽,内心当然不能高贵起来,否则就很危险。否则,他们就会有异于禽兽而根本属于人的思想行为举动,这很可能影响到那些吃着皇粮的人对另一些人指手画脚,叫唤着要他们怎样地做人,这可是那些人根本的固有的既得利益。所以宁可稳定,也不要前进,哪怕最后画地为牢且化为死亡的泥潭。可是人,究竟怎样才能回归到人的本来的属性,使人自然地生活,显示生命的活性与力量?人类,不能永远只像个婴儿,喂他奶便吃奶,喂他屎便吃屎。但是,普通的人类,常常也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们有智慧,在权力与权利的压榨和统治下,常常又不得不如白痴一样地生活或活着。人类大多还有自私的劣根性,在仅仅为了活命与某些活得好和自在的利益驱动下,他们常常也只首先顾及自身的利益与安危,多半也只一些自私的行为,倒少了自怜与自爱,不自觉,不醒悟,也不知道自己在怎样地活着。他们怎么会自怜?他们以为人本来就是和虫蚁禽鸟动物没什么分别,只为活着去辛劳去拚命去争抢而已;活着以后,自然要活得更好一些,如果去争取,去努力地创造与奋斗,多么地应该,是人的本性使然,也是积极向上的人生;人不应堕落,不应只安于现状,更不能等待自然地死亡,自生自灭;人应该怎样地活得更长期久远,方对得起人生,也不枉来人世?
说来,我们的社会,也有更多的热爱,有着更多的对人自身的人文关怀,犹如中国,总在主张一些先进的文化,这种先进文化,在南市的具体表现之一,便是针对工厂、酒店、茶肆、商场等行业的劳工全是女性的实际情况,由妇联掀起一场“关爱女子”行动,两个红昨天与纯通话,说她们去参加这一伟大行动的启动仪式和文艺宣传演出。也不知她们怎么知道了纯的电话。不过,这也是一些美丽的女子,良善的女子,充满对人类自身关怀与热爱的女子,对纯也没负面影响与危害,纯喜欢,也不曾真心拒绝,只是他们互相还不十分地认识,也没形成纯与丁苑那种特殊的环境。
纯没想到,这天的一场雨,会把几个小混混也赶到商场内的餐厅。这几个恶少,是南市本土人,好像读过鲁迅的《阿q正传》。但他们在校无疑不认真读书,不学无术。他们读《阿q正传》之类书,绝对也只是猎奇,取向不同,自然还只是些没文化的人。他们只学得被批判的不好的方面。其中一位,果真就模仿着阿q,揪了下那位北方来的良善的小姑娘的脸和耳朵,说:和尚动得,我就动不得?和他一同的小混混,以及李表、司机、恶果,依然还如未庄的人那般嘿嘿儿一阵哗然大笑,整个现实的场面中,除纯以外,居然没一人愤怒。纯当然愤怒。作为人,尤其男人,他当然尚有铁肩担道义这点责任和勇气。
如果那小男孩,只是那样地揪一下小姑娘的耳朵和脸,小姑娘真如小妮子样躲开,也没有什么,因为纯虽愤怒,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可是,那帮男子,却一个一个去摸那个北方来的小姑娘的脸。他们这样做,当然因为小姑娘有几分姿色,二呢,这小姑娘的确还小,来自于一个穷困的山村,刚刚初中毕业,腼腆,良善,因此他们觉得好欺,欺侮了也没人能帮她撑腰,也没谁管得了他们。因此他们一个一个地走上去摸那小姑娘的脸,小姑娘躲闪,他们说:让我摸一下嘛!让我摸一下嘛!、、、、、、一个一个走上去,全都强行地欺侮那小姑娘,而这时,司机却盯着大好人李表说:这小姑娘真地还漂亮呢。你敢去摸吗?李表用那嘶嘎的声音嘿嘿儿笑道:你敢摸我就敢摸!司机说:大家都在摸,连这些初中生小孩子都敢摸,我有什么不敢?司机还没说完,好人李表就冲到小姑娘身边,学着那群小孩子说:让我摸一下嘛!司机也跟着跑上去:让我摸一下嘛!
行了!!突然雷鸣般地一声吼,纯把桌子一拍,倏地站了起来。这下倒成了李表和司机与纯的对峙了。李表尴尬地笑,司机脸上也有点尴尬。看来,他们还是有一点人类的羞耻心。李表和司机正不知怎样收场,那群小混混中一个却突然说:我们又没摸你!其他几个也接着说:是呀!我们又没摸你!小姑娘早就要哭泣了,此时流下了眼泪。她一直想向纯求救,只是那些人太混,害得她扭不过头去看纯。这时,她不由跑向纯,依在纯的身边。所有的人过去围观。李表突然喊:疯子!疯子!打架了,快跑!然后冲出人群,撒腿就跑。恶果喊:等我!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李表拉住她,但李表已跑出人群,她没抓住李表的手或衣角,只好也跟着李表撒腿就跑,直跑到楼下才随李表站住,司机且跑且回头看,他最后一个跑到楼下。李表和恶果都问:打起来没有?打起来没有?司机说:不知道。恶果道:那个小女人,肯定又是纯的情妇。李表道:打起来才好!怎么不打起来?!心想小混混们那么多人,一定把纯揍扁,打得狗血喷头,他们才好看,才解恨,才开心。因此司机也说: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打起来!于是他们又蹩回去站在人群外看。
架,并没打起来。因为小混混们被纯怔住了。纯指着他们,怒道:滚!马上给我滚!几个小混混往围观的圈子外退,直退到食档门口,突然向纯一指:你等着!然后快速地回转头,如李表他们逃时一般转过身,撒腿便跑,直跑出商场,跑过天桥,跑到家私城外才停下来,不再跑。其中一个问为首的:怎么不和他打起来?为首的道:他那么凶,我才不想死得太早太年轻。别的人便不再说话。他们回头看看,然后懒洋洋地走去。
李表他们更加失望:唉,怎么没打起来!他们希望打起来,一方面替自己出出气,一方面也可以看一场热闹。但是,这场架没打起来,他们就很失落,很遗憾,觉得很无聊,很没趣。不过李表还是有点得意地笑:嘿,那个小贱人的脸真光!他本来要说小美人,但她在被许多人去争着摸她的脸后,纯替她出气时,她突然跑向纯,流着泪依在了纯的怀里,李表就觉得她不再是小美人,而是个小贱人了。司机说:不是光,是嫩!李表依然嘿嘿儿笑,说:对,不是光,是嫩!这个小贱人的脸真嫩!细皮嫩肉的,难怪纯会玩弄她!恶果早听得不舒服,不是因为李表和司机骂那女子小贱人,而是他们说那“小贱人”细皮嫩肉,是对“小贱人”的赞美。她不由把脸凑向司机:你也摸摸我的脸,看我的脸光不光,嫩不嫩?司机伸手摸了摸,说:光!嫩!但还是没那个小贱人的嫩!恶果不由哼一声,自然没得到满足,反而不以为然。她又把脸凑向李表:李表,你摸摸!李表有些不能自持的样子,似乎很有些受宠若惊。他伸手摸了摸恶果的脸,结结吧吧地说:嫩、、、、、、嫩、、、、、、嫩得很!像、、、、、、像豆豆府一样、、、、、、嫩、、、嫩嫩!恶果小声道:像豆腐嫩什么呀?像凉粉嘛!你应该说我的脸比凉粉还嫩。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写字楼去。
不一会儿,纯也到写字楼去了。李表、司机、恶果偷偷看纯,倒不汗颜愧疚,他们只是遗憾,那架没打起来,几个小混混没替他们出一口气,他们也没看到一场热闹,心里很有些失落,很有些不太满足,因此也不是特别高兴,想到纯又有了一个小情人,心里对纯的恨,自然又涨高了一层。恶果瞅着司机,依然把舌头伸出,沿着双唇舔一圈,脸上有一些既得意又仿佛做了错事的笑。司机黑着脸,走到恶果身边,说:小果果,我真地想你那位老乡,她太漂亮了。她穿网眼纱衣时把身上洁白的嫩肉漏出来,很性感。我真地想把她搞掂。恶果盯着司机:其实我非常恨她。为什么大家都说她漂亮?其实我觉得她并不漂亮。她漂亮,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漂亮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要我?所以我恨她,也想帮你把她搞掂,以解我心头恨。可是她太狡猾,说你家里有老婆,想玩她。她不喜欢被一个没钱的人玩。她说和没钱的人不好玩。司机盯着恶果:可是,纯没钱,他也玩女人,刚才那小妮姑,小贱妇,不也是他的女人?再说,他还有个叫丁苑的女人,比你那位老乡还漂亮。恶果噘嘴:我不信,那都是他的女人?他没钱,哪个女人愿跟他?他没钱,肯定没一个女人和他玩!现在的女人都只和有钱人玩。没钱你休想玩女人。做为一个女人,和没钱的人玩,真是太傻,太愚蠢!犯贱,真是太贱了!我才不会那么贱呢!司机瞅着恶果:你是说,不和我们这些没钱的人玩?恶果又把舌头伸出,沿双唇舔一圈,笑:你和李表都是好人,并没有看不起我,所以你们没钱,我也会和你们玩!司机依然沉着脸:看怎么玩喽!就和你这样说说话,也算玩?这叫什么玩?!李表接着司机的话:嘿嘿嘿,司机说得对,就看怎样玩喽!恶果盯着司机:你们想怎样玩?心想反正我和很多人睡过了,没所谓。她接着说:我又不是没和男人上过床。我天天都在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司机想:你真贱,你才是一个小贱妇。但司机说:晚上吧。晚上我们又开车出去。恶果盯着司机:一言为定!并伸出小手指勾着。司机说:一言为定!也把右手的小手指伸出去勾。于是两人拉勾。恶果学着电影电视里的台词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沿双唇舔一圈,接着如老鼠般叽叽叽地笑和叫。
尽管恶果答应司机晚上让司机开公司的车一同出去,但司机还是不很高兴,他离开恶果所在的前台,走回李表的身边,一面走一面想:为什么纯比我还穷,却有那么多女人喜欢,而我却只有一个老婆?这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他不明白,不是这世界太不公平,而是他们无聊,太无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