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亚:“有的人认为星神爱人。譬如丰饶,凡有所求,必有所得。”
微生柳的眉毛逐渐拧成麻花。
银狼看不下去,拍拍她的肩膀,贴心替她解释:“别为难我们小微生了。别说星神爱不爱人,她会不会爱人都是个问题——”
微生柳礼貌微笑:“打你哦。”
埃利亚笑了一下,他收起笔,湛蓝色的眼睛望向微生柳:“冒昧问一下了。学妹没有谈过恋爱吗?”
银狼语气自豪:“我们微生柳,每天扎在实验室里,别说谈不谈恋爱,见到的活人就没有几个——”
微生柳继续礼貌微笑:“我要黑进你的游戏账号应该还是挺轻松的。”
“哎呀,别呀!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埃利亚安静地望着微生柳笑,他的同伴怼了怼他的肩膀,然后沉痛地宣判:“你陷进去了。”
埃利亚没有否认,他的同伴继续说。
“喜欢一个搞理论研究的是没有结果的,他们眼里只有研究,数据,或者聪明的脑袋瓜。你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的。”
“说不定毫不相干的领域更能碰撞出火花呢?”埃利亚说。
他的同伴扫他一眼,语气更加沉痛:“你没救了。”
“你看到对面的拉帝奥教授了吗?我感觉他的眼神下一刻就能把咱们撵出去喂电子飓风。”
埃利亚不置可否,他耸耸肩,对微生柳说:“我这里有几个案例。”
微生柳很感兴趣地凑了过去:“讲讲?”
埃利亚便开始讲。他的语气很柔和,而站在他身边的同学有些一言难尽。
“我发誓从没听过他这么温柔的声音。”同伴有些酸地说,“什么时候他能用这种语调跟我说话。”
银狼倒是很欣慰:“没关系。我们家的是块木头。”
“……”
为什么你的语气能够这么自豪啊!
“我们对于星神的认知很狭隘,太过有限。”埃利亚擅长绘画,他很快便在草稿上,两三笔就勾勒出几位大众认知里的星神,“以药师为例。祂似乎是爱人的,又仿佛对自己的后果没有认知。”
“如此说来,神爱世人,不爱世人,其实都建立在祂不在乎世人的基础上。祂只管倾注自己的爱,或恨,或命途而已。”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微生柳:“……”
埃利亚笑了一下:“怎么了?学妹。”
微生柳擡眼看他,面无表情地说:“共形循环宇宙猜想是指一个串联无数FLRW度规时空序列的开放框架。允许宇宙无限次地重新开始,旧的秩序消解为混沌后,经过膨胀、收缩再重启的复杂过程进行重构,过程充满动态的重塑与再生,在大尺度上的几何形状是动态可变且周期性的。”
埃利亚哽住:“……”
“毫不相关领域的两类人能不能碰撞出火花我不知道。”埃利亚的同伴掬一捧泪,欣慰道,“但我的毕业课题看上去是有着落了。”
银狼同样欣慰:“不愧是你。”
微生柳听到了。她个人认为银狼对她有偏见。
她一天很忙的,又要帮忙测试游戏又要搞研究又要做课题又要偶尔跟朋友,要是再来一个男朋友,除非她是八爪鱼。
埃利亚无奈地笑了一下,看了眼窗外的夕阳,收起草稿纸:“微生学妹,要一起吃晚饭吗?”
自从之前拉帝奥更改了时间之后,微生柳晚饭就跟着他蹭吃蹭喝,一开始还拉上银狼一起。没吃几天,银狼便倔强地要求一个人走。
“我只想玩游戏,不想在吃饭的时候听你们聊课题,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银狼这样吐槽过,“这样下去我迟早食欲不振。”
而且她也不想闪闪发光。
微生柳没有立刻回答埃利亚,反而回头找拉帝奥。
真理医生的办公桌在靠门的地方,不知为何,他此刻也没有埋头看论文,反而支着脸,穿过几丛书,跟微生柳对视,似笑非笑。
微生柳一凛。
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哈哈干笑了两声:“这个,那个,呃,我们实验室还有一些细节要探讨探讨……”
“只是一顿饭而已。”埃利亚继续说,“我想应该不会耽误太长时间。”
这些天的相处,他认准了微生柳不擅长拒绝别人的那种类型。
身前忽然有道阴影。
微生柳转头,拉帝奥拿着一叠论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这边,淡淡瞥了微生柳一眼:“走了。”
微生柳:“……哦。”
一路上拉帝奥没怎么说话。
氛围多少有点怪。
微生柳摸了摸脖子。
反应了一会,她觉得这样不对。
首先,一顿饭的时间而已。
其次,虽然她也不大乐意去,但也算正常社交。
最后,他也没明确表明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今晚天气转凉了,稍微有些冷。天气预报说有30%的概率降雪,但现在还看不出要下雨的样子。
后街的餐馆里倒是有不少人。
微生柳坐在座位上,用拆掉的餐巾用纸折了一个莫比乌斯环。
真理医生在低头看菜单,照例点了几样,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微生柳开口。
“我怀疑。”微生柳擡头,漫不经心地在半空用手指画了一个圈,“我的世界是不真实的。”
这就是他们一路沉默之后的第一句话,真理医生皱起眉毛,没有接话。
“什么意思?”
“我感觉,我被困在了一个循环里。”微生柳把那个纸带叠成的莫比乌斯环放在桌上,然后话题又跳到他们的课题上,“你知道共性循环宇宙假说现在才刚提出来,漏洞也有不少。”
真理医生:“嗯。它解释了一些初代星系的现象,然而也有争议。”
“这个假说要求宇宙中所有粒子的质量都消失,转变为纯粹的能量。”
这本身就很难做到。并且还有一个问题。
真理医生说:“如果有人从上一个宇宙偷偷带走一些物质,那么下一个宇宙岂不是就无法完整?”
“起点就是终点。”微生柳说,“从哲学的观点来看,这种假说很自洽。”
真理医生在听到“哲学”这个词的时候,眼神从菜单里上移,看她。
“你还想用晚饭时间去跟别人讨论星神爱不爱人这个问题?”
微生柳诡异地沉默了一下:“……毕竟是联合课题。”
“确实。”真理医生说,“希望我没有干预到你的社交。”
“……”微生柳顿住,然后坚强地找到她笃定拉帝奥会感兴趣的另一个话题,“还好啦。我感觉他们已经有猜想了。”
她开始天马行空地发散:“高维在低维只是投影,而如果高维的存在真的来到低维,必然会失去活性。就像一只蝴蝶。”
已经是寒冷的天气,竟然还有一只幽蓝色的蝴蝶扑扇着翅膀,沐浴着月色纷飞。
“三维的蝴蝶做成二维的标本,它就死了。”
微生柳注视着蝴蝶:“如果星神降维,就会死掉吧。”
所幸,比起星神降维,拉帝奥并不打算在她的社交问题深究下去。
“那对于星神来讲,什么算是降维?”
“我不知道。”微生柳摇了摇头,她望向远处,“或许因为怜爱世人所以选择降维。或许因为命途延申到下一个宇宙里不被融入降维。祂们的存在过于遥远了,谁知道呢。”
“你把人类描述的像个感染病毒。”
微生柳耸耸肩:“说不定这个宇宙的毁灭是下个宇宙的新生,陨落的阿基维利其实是下个世界的终末——”
眼看这家伙思维发散,越说越离谱,菜也上齐了,真理医生说:“先吃饭。”
“哦。”
吃饭的时候,周围有人突然惊叹。微生柳沉浸在发散的脑子里,直到拉帝奥敲敲她的盘子,微生柳迷茫地望他。
拉帝奥偏了一下头,示意她往外看。
——下雪了。
零零碎碎的雪花,一片又一片,安静地落到屋檐下,风铃叮当响了几声。
逐渐变得静谧的世界。
微生柳透过刘海看拉帝奥,他锋利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柔和。
两个人很快吃完,走到后街上,微生柳戴上兜帽,雪化了之后容易把头发打湿,她不喜欢那样。
他们在路上踩下一行脚印,真理医生问:“之前你说,你怀疑自己被困在一个循环里。你要怎么验证真伪?”
“这就是结束这几个课题之后的项目了。”
雪下得大了起来,之前那只蝴蝶已经跑没影了。堆积了一层在街边某个露台的窗户上,微生柳伸手,指尖触碰到玻璃窗,然后写下一个新课题的雏形。
“名字还没想好,先空着吧。”
寒冷的气窗,微生柳一笔一划,写了个“【】”。
“主要应用的技术路线呢?”
微生柳看了他一眼:“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真理医生语气平静:“如果是我想的那样,那么,我不同意。”
过往的时间里他们也常常出现这样的分歧,但这一次拉帝奥拒绝得很果断。
——延迟实验。
将延迟实验的尺度放大。
等粒子遍历到一百万年之后的宇宙,再更改观测手段。那么粒子就能够修改一百万年之前的传播路径。
如果微生柳真的处于某个循环里,她身为粒子的质量在这个循环里消失,支撑下一个循环的能量不足,会发生什么?
宇宙.exe,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世界树,又会有什么修正手段?
“我认为大概率会将我重新投放回来。”微生柳说,“重置一遍。”
“如果你没能回来呢。”真理医生说。
微生柳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我没能回来,我也不会消失,只是我们会相隔了一百万年。”
大概对于他们这种没有时间观念的生命来说,一百万年与一分钟真的没有什么差别。
“优化bug重置的时间,怎么把一个粒子高速碰撞……嗯,看起来后续进行的课题也有着落了。”
拉帝奥只是看着她。
“怎么了教授?”微生柳耸肩,“这是最合适的结果。你为什么之前反对呢?”
真理医生的面容倒映在玻璃窗上,微生柳哈了一口气,在密密麻麻的公式旁边,慢吞吞用手指描摹出他的模样。
冰冷的雪花打着旋飘落。
真理医生的眼神落到微生柳画出的拙劣画像上,甚至旁边还细心地画了一个扭曲的石膏头。
他转身想离去。
“拉帝奥先生,我认为是情感影响了你的判断。”
微生柳握住他的手腕。刚接触了雪,她指尖冰凉。
神爱世人。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格外渺小,仿佛被一片翠绿色的汪洋淹溺。
“一百万年之前,或者之后……管他呢,具体细节还没研究出来,只是个虚数词。不确定的课题,就还是空着题目吧。”
神不爱世人。
*
课题十六:【】
艾洛蒂从微生柳的追悼会从出来的时候,委婉地打听了这位年轻的天才为何而猝然陨落。而遗体又安置在了哪里。
没有遗体的追悼会不算追悼会,更别说微生柳简直是突然消失的。
仿佛是为了掩盖更大的一个阴谋,所以设置出来的假象。
——遗体在哪里?
意外的是,并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时间关于微生柳的传言越演越烈,有人说她其实没有死,升维成了星神一样的存在,有人则认为她在演算整个宇宙后感到空虚,隐姓埋名成为一个寻常的路人,也有人认为,与她紧密合作过的拉帝奥教授其实心怀嫉恨,在某一天产生分歧之后,以某个实验的名头,残忍地将对方抛尸荒野。
对于这些匪夷所思的传言,拉帝奥教授并不在意。而第一真理大学颇为感性的学生们,以他和微生柳这两位传奇的人物为蓝本,创作了不少人物背景相当奇幻的话剧,糅杂不少狗血的环节,写其实微生柳身患绝症,得了阿兹海默,诸如此类的玩意儿。时不时还会在新生欢迎会上进行表演。
没有人永远是新生,但永远有人是新生。年轻的,富有饱满激情的生命在追寻银河最终答案的路途上行走着。
因为某一次的外派,艾洛蒂再次回到这个学校。她拿到想要的资料,这时已经是下午,她吃过饭之后,已经是晚上了。
后街旁的草坪上,话剧社的同学们正在排练台词。
“在遇见你的时候,夜色的所有星星都亮了。我一天一天地忘记过去,终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可是第二日的黎明还是降临了。”
“唉,我仿佛一年就只活这样一天,所以我什么也不会留给你。活着的时候,我的命运是如此,死后,我的命运也是一样。幸运的是,今后的那些年里,我决计不会参与你欢乐的生活,我孤独地躺在寂静里,一个再没有人理睬的黑暗。我不会给你什么誓言的束缚,也不需要在我们的关系决定一个确切的定义,当作一个无形的枷锁了。”
“——呃,咱们微生学姐是这种人设吗?总感觉过于夸张了。”
“艺术就是要进行适当的放大。”社长胸有成竹的声音响起,“情绪再激烈一点!”
“在遇见你的时候,夜色的所有星星都亮了。”于是社员重新抑扬顿挫,充满激情地念一遍。
艾洛蒂想象了一下,那个年轻的姑娘在见到这帮学弟学妹们给她的编排后大概也只会宽容地笑笑,或许还会不嫌事大地念给另一位当事人听。
草丛里热热闹闹的声音跳跃着,然后纷纷传来一阵惊呼声。
艾洛蒂仰起头,见到夜幕里意外滑落的一颗流星。
她又想起之前听到的交谈,说真理医生近年来重心也放到了观测星象上,说是【】课题的一部分。
据他声称,如果【】课题验证正确,那么在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一颗流星降临。
像是每一年,从遥远的银河里报一声平安。
直到最终计算重置的时刻到来。
艾洛蒂突然捕捉到后街上的一个熟悉的人影。
真理医生并没有去设施最好的观星台,他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坐在街角的某个玻璃窗台前,单纯地欣赏一颗流星滑过。
旁边有人欣喜地在说:“快许愿吧!”
同伴一脸无可奈何地回复:“这都是什么年代的习俗了。”
“嗨呀。信则灵嘛!我已经想好了!希望作业能少点,期末考试能过——”
“感觉星星听了你这句话都得当场逆飞回去。”
“……你再讲一遍?”
草坪上负责扮演真理医生的社员继续声情并茂且深情地演绎——这次社长也没有过多劝阻了,大概因为看到了拉帝奥教授正坐在不远处,一时悚然,只想着赶紧结束排练然后撤退。
艾洛蒂为这个有趣的时刻和场景记录下来。
“我在等一个来自一百万年之后的流星,逆飞回到这个夜幕。等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
真理医生坐在玻璃窗前。
就像很多年之前,等她从休息室里醒来的那一个寻常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