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于我有再造之恩,百年相处,他教我为人处世,教我剑法仙术,清清正正未有半点污迹,你让我去怀疑这样一个人……换做是你,你会吗?你会怀疑你的师父吗?”
奚长离极少说这样长的句子,以至于气息不稳,有种哽咽的错觉。
他怕是将百年的清冷自持,都在今日摔了个粉碎。
通天塔下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则天魔必定反击,得引导奚长离将自己放出去。
晏琳琅定神道:“你说要保我,师门重压之下,你如何保?”
奚长离沉默良久,方道:“我会让你,做回晏琳琅。”
“什么叫,做回晏琳琅?”
“……我不能说。”
“为何?”
“你会……更加厌弃我。”
晏琳琅涌起一丝微妙的,不详的预兆,眯了眯眼道:“还能比眼下的情况更糟糕吗?你即便不说,我亦不会对你产生一丝一毫的好感。”
奚长离的身形颤了颤。
他没有说话,眼底涌动着与他月下仙姿不符的,复杂的情绪。
过了许久,他终是擡手召来另一颗芥子,指间一碾,将两颗芥子的空间合并。
于是晏琳琅的面前出现了一副万年玄冰打造的冰棺,寒雾如月色朦胧,映出其中仰面躺着的一道少女身形。
见到这张瑰丽明艳的脸,饶是晏琳琅早有准备也吓了一跳——
任谁在冰棺中看到了自己死去已久的肉身,都无法保持淡定。
奚长离竟然保留了她那具千疮百孔的身躯,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吗!
刀刃穿心的剧痛犹在昨日,她扭头狠狠瞪着身边冰清玉洁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讥嘲道:“高山之雪的第一剑君做这种事,不觉得龌龊吗?怎么,将我推出去送死还不够,连尸首也不放过?你有这种癖好?真是看不出来。”
“我……费了些功夫,上面的伤痕,已经很淡了。”
奚长离似乎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风雨的准备,无论晏琳琅如何讥嘲厌恶,他都只是淡然地垂着眼帘,自顾自道,“等到外面无法收场之时,你的神魂可以离开‘师晚晚’,回到原来的身躯里。你可以继续做回晏琳琅,回到仙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然后让‘师晚晚’背负罪名自裁?你所想的办法,就是让我换着身躯背负罪名?哈,好一招金蝉脱壳,难为你想得出来。”
“我也想过,将你永远地留在芥子中,由我代为受过。可是不行,说服不了他们,你也不甘心做笼中雀。”
奚长离指节动了动,似要抚平棺中少女的袖边褶皱,然而终究只是克制地紧握成拳,“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奚长离走了。
晏琳琅看着空间里多出的那口万年玄冰棺,心口一阵发麻,不由搓了搓手臂。
她面朝屏风躺在榻上,戳了戳袖中毫无动静的小纸人,心里飞快盘算:若是此举还不能逼得天魔现身,便只能用那个法子了……
晏琳琅在芥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辰,正昏昏欲睡间,忽见空间再一次打开,奚长离踉踉跄跄奔了进来。
他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眼神空洞,面色霜白,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扶剑半跪于地,急剧喘息。
晏琳琅缓缓坐起身,迟疑地打量着奚长离的反应。
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莫不是去地宫时撞见天魔了?察觉他师尊尸身的异常了?
“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奚长离便如见救命稻草般攥住她的袖纱,倾身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剑君清冽的嗓音起了涟漪,带着他从未有过的脆弱,微颤着在晏琳琅耳畔道:“我方才去地宫,看到师尊他……他竟然化作了一团魔火……”
晏琳琅浑身一僵,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你不是奚长离吧。”
随着她清灵的话音落下,怀中清冷若雪的身形停止了颤抖,连呼吸也凝滞下来。
片刻,她的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陌生的气息如冰冷的蛇爬过,换了一种温和如死水的语气:“被看穿了啊。”
晏琳琅推开了他,面前的白发青年仍是奚长离那张脸,只是瞳色深暗混沌了许多,神情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奚长离是古板、清冷、清傲固执,而面前这个“奚长离”却是温和、虚伪、阴险狡诈,像是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他擡起玉竹般的指节,似要触碰晏琳琅,却被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奚长离”左右两只手在空中掐架,像是有谁在同他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怪异且分裂。
“奚长离”左手掐着右手,踉跄后退两步,似乎要拼命离晏琳琅远些。
他仿若生生裂成两半,右眼仍是混沌的黑色,朝下死死盯着不听话的左手,左眼却短暂恢复了瞳仁骤缩的琥珀色,朝上望向晏琳琅,将字眼从齿缝挤出:“走……快……走!”
“走?我的乖徒儿,别傻了。”
“奚长离”脸上的惊惶瞬间褪去,切换另一副温和的假面,“你亲手造出这片芥子空间,不就是专门用来克制她的吗?她还能走去哪里?”
晏琳琅若是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百来年便白活了——
奚长离被天魔夺舍了。
天魔方才提到了地宫……
奚长离去地宫了?
他独自去验元清道君的尸身,所以才被撞破秘密的天魔附身?
可是为什么?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吗?
“不能……入魔……不能……”
思绪紊乱间,奚长离已调动唯一能用的左手,嘶声唤道:“碎……星!”
下一刻,剑光横过奚长离的颈侧,血如泉涌。
晏琳琅眼中映着一片飞溅的红,奚长离的身躯如断线的木偶般停止了内斗,朝前扑倒。
汩汩鲜血从他颈侧淌出,染红了白发,染红了仙衣,仍在朝着晏琳琅的脚下不住蔓延。
奚长离自戕了。
在彻底入魔前,他用自己的本命剑杀死了自己,选择和天魔同归于尽……
不,还没有死。
晏琳琅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撑起手臂,缓缓坐起。
他皱眉看了看染成暗红的黏腻衣袖,很轻地叹了声:“搞成这样,真是难看。我这弟子什么都好,就是脑筋太死板,以为横刀自刎就能杀死我?真是笑话,炼化了气运的肉身哪是能轻易杀死的?”
血气刺激得晏琳琅喉间发痒。
她看着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男子,冷然道:“我该是叫你元清道君,还是天魔?或者说,李暝?”
“奚长离”擡手捂住颈侧,鲜血已经止住,皮肉亦是以肉眼的速度愈合。
“碎星、碎星,我替他取这个剑名的时候,就在期盼着这天的到来。”
他拾起地上的碎星剑,屈指叮地弹去剑刃上的鲜血,朝晏琳琅露出一抹染血的诡谲微笑,“我们叙叙旧吧,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