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星灯(2 / 2)

召神 布丁琉璃 3448 字 2个月前

李扶光慢慢叠好母亲的衣物,提剑去了国师所在的鹿鸣台。

晏琳琅今夜神力耗损过度,强提一口气赶到鹿鸣台时,只见丹炉倾塌,火光耀天,李扶光手中的长剑已然贯穿了李暝的肩头,以弑神之姿,将他整个儿钉在地上。

手足相残,狂风大作。

电闪雷鸣之下,李扶光的双目如淬火的利刃锋寒,死死盯着身下咳血的李暝,哑声问:“为什么?”

李暝的黄金面具被磕落在地,全身灵脉废了大半,即便他高居国师之位,也依旧敌不过气运加身的幼弟。

他似乎早料到了今日,咳出一口血笑道:“你与其问我为什么,倒不如去问问父皇母后,他们为何要这般偏心!”

“你说什么?”

“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你的名字是‘扶桑之光’,可以承欢膝下、独享父母之爱,做人人敬仰的大曦太子。而我……我却只能做大曦的质子、皇族的弃子,刚会提笔的年纪就要被关在高塔之中,受玄门的欺压,受爹娘的漠视,就连我的名字也是‘日落天黑’之意,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李暝!”

李暝笑了声,那张与李扶光相似的温润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扭曲,“凭什么你可以光明正大,我却要藏在阴影中茍且偷生?是啊,我不甘心,母后明知我没有自由,却还日日带着你在花苑玩闹,那欢声笑语就像阴毒的针一般刺进我的心里。我也想走到阳光下,堂堂正正地享受爹娘独一无二的宠爱……”

“所以,你就唤醒被封禁的天魔,杀了母后?”

“我没想杀她!”

李暝顿了顿,平静道,“至少一开始,我没想杀她。可是她不该看到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她看见我出现在寝殿外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如果……如果事情败露,父皇和国师知晓是我放出了邪魔,死的就会是我。”

李扶光颈侧青筋暴起,一把提起李暝的衣襟道:“母后日日去花苑散心,是记挂着你的冷暖饥饱,想借此机会远远看上你一眼!她看见你出现在殿外时流露惊恐,是怕邪魔发现你的存在而试图保护你,提醒你快跑!而你,你就是如此歪曲揣测她的吗?不去对付压迫你的玄门,反迁怒于同是受害者的母亲……李暝,你还是不是人!”

晏琳琅从未见李扶光如此歇斯底里,那喑哑愤怒的声音伴随雷霆落下,震得她心口发麻。

不止是她,李暝也怔住了。

他嘴唇几度翕合,眼中的嫉恨渐渐化作迷茫,而后挤出一个难堪的苦笑:“我如何知晓?与她母子连心、亲密无间的,从来都不是我。”

李扶光揪住他衣襟的指节泛白,几乎将字眼一个个磨碎了吐出:“父皇呢?他以纸人陶俑替换一千人牲的事,也是你捅出去的?”

李暝咬紧了唇线。

“父皇纯粹是自找苦吃。”

电光落下,将李暝那张和煦的脸照得如鬼魅惨白。

反正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也不介意再多说两句实话:“他早听从天命杀了那一千人牲,就不会招来此祸!反正就算不杀那些人,他们也是会被饿死、冻死的,死在高台之下还是旷野之中又有何区别?身为蝼蚁,他们唯一的价值就是以尸骸铺路,成就帝王的通天之梯!可是父皇呢?为君者心慈手软,一旦国师发现他偷梁换柱,双方撕破脸皮,首当其冲受罚的就是我这个质子!他可曾想过我的处境?难道他亲儿子的性命,还比不过那些蝼蚁草芥吗?”

李扶光嘴角动了动:“父皇的死,真与你有关。”

“我也是被逼的,李扶光,没有谁生来就想做恶人。你若是也曾受过我受的刑,明白玄门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便会理解我的决定。”

李暝看着李扶光这张年少冷峻的脸,古怪一笑,“不对,若换做是你的话,父皇一定舍不得你受人刁难,说不定会眼也不眨地杀了那一千人牲为你消灾……呃!”

李扶光扼住了他的喉咙。

扶光剑自李暝的肩中抽-出,带出一串飞溅的血珠,而后狠狠抵在他的喉管上。

李扶光看见了李暝腰间系着的香囊,眼底的杀意微微一凝——

寒梅雪月,正是母后遇害前为他亲手绣的那只香囊,此刻正轻轻地躺在地面上,哀怜地注视着这对兄弟。

李暝灵脉已断,无力反抗,只单手握住他的微颤剑锋,温润的声音几近疯狂:“你们都一样天真,以为杀一个我能改变什么吗?人族治世时代已经过去,玄门当道,逆天者亡!”

李扶光单手扯下母亲所绣的香囊,冷声道:“这只香囊,你不配拥有。”

他将剑锋自李暝的喉管下移,抵在他的结丹灵台处,剑刃上映出电光的白。

而后,狠狠刺下。

金丹裂开的同时,一阵魔物阴风袭来,将李暝裹挟其中,迅速消失。

几乎同时,扶光剑刺了个空,铮然一声钉入地砖中。

定睛一看,黑雾散去,身下哪里还有李暝的身影?只余一滩新鲜的血液蜿蜒流淌,彰显方才的激战。

神明除了灭魔和完成召神祈愿外,不能过度干预凡人的命数。

所以,晏琳琅只能远远地看着。

看着夜尽天明,倾盆大雨浇灭丹炉的业火。看着李扶光仍扶剑跪立雨中,护着怀中的香囊凝成一道缄默的剪影。

死亡对神明来说是遥远的事。

身为天道神女,照夜一直以为凡人的死就像一件瓷器的碎裂,一颗星星的陨灭,凄美而孤寂。

但事实上,人的死与器物的湮灭全然不同。

若秋兄长的死,间接致使稻米歉收、饿殍遍地,同时也在妹妹的心中埋下一颗育种丰收的种子;梅夫人的死带给李扶光十八年的痛楚,却保全了他心底最后的那缕善意。

她终于意识到,曦朝三万人祭不再是世界天盘中呈现的一个数字,而是无数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无数个家庭的破灭,无数诸如若秋、李扶光的生者背负踏着死者开辟的道路负重前行。

若是不下界走这一遭,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看懂苍生之情。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不敬生死之人,掌控着世间生死;不通情爱之神,操控着人间情爱。

或许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错了。

……

李扶光为梅夫人立了衣冠冢,低调葬入皇陵。

自那以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将自己泡在后宫,推行破仙之计。

他是个定力强到可怕的人,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受梅夫人的死因影响,整个人杀伐果决,精神奕奕。

冷静过了头,反倒令人担忧。

最后还是若秋实在太过担心李扶光的状态,偷偷找到晏琳琅,让她帮忙去劝劝陛下保重龙体。

“陛下眼睛都熬红了,人瘦了一圈,我们几次三番劝他休息,他总是不听。再这样去,就算铁打的身子也会熬垮的呀!晏美人,你是陛下最亲近之人,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呢?”

晏琳琅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李扶光“最亲近之人”,毕竟,从她应下召神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李扶光不死不休。

但她还是去了承露殿。

晏琳琅记得李扶光不喜黑暗,因为那总会让他看见亡者的头颅。

但今夜的承露殿却是烛火俱灭,一片漆黑。

或许是为了惩罚他自己,又或许,只是奢求见一见那些亡去的故人。

神明眼可于黑暗中视物,是以晏琳琅进殿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单手撑着额角,支腿坐在案几后的李扶光。

他似乎喝了点酒,案几上的杯盏已空,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醉香。

但他的意识依旧清醒,眼睫半阖,修长的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边沿,没有擡头。

晏琳琅素来不知该如何安慰人的——

她孤身在白玉京上天活了数千年,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本就极少。

她只是敛裙跪坐于少年的身侧,从灵戒中取出一块冰魄般发着蓝白柔光的石头,轻轻搁在李扶光的手边。

“给你。”

柔和的光芒霎时充满了整座大殿,落在李扶光黑寂的眼底。

“这是‘星辰石’,我最喜欢的一颗,因为它的光芒最亮、最纯净。有了这个,陛下就不必再担心天黑烛灭。”

想起什么,晏琳琅轻轻拨动星辰石,看着眉目深刻的俊美少年道,“人们都说星辰和太阳注定无法见面,但是陛下,现在它们在一起了。”

棱角分明的星辰石在她指尖晃动,细碎柔和的光也随之闪烁荡漾,镀亮了李扶光微红的眼。

他的眸色格外亮,像是泛着水光的深潭。

待晏琳琅要仔细看他眼底的亮色究竟是水光,还是星光时,少年终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倾身靠了过来。

李扶光将脸埋在晏琳琅的颈窝,死死按着她的后脑不许她低头乱看。

许久,才听他嘶哑的气音传来:“别动,让孤靠一会儿。”

晏琳琅能感觉到,扑洒在颈侧的呼吸沉重而潮湿,像是压抑着什么。

那种沉甸甸无处宣泄的感觉让她难受,她不自觉擡手,如同母亲安抚受伤的稚童般轻轻抚着少年紧绷的背脊——

这个譬喻倒也没有说错,如今凡境人皇逐渐朝着“天子”演变,她是天道神女,天子自然就是她的……孩子?

唔,好像也不太妥当。

在晏琳琅纠结二人关系的这段时间,李扶光已经平躺在绒毯上,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星辰柔冷的光辉下,他半束的乌发如墨般流泻开来,眉骨优越,浓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阴影,鼻挺而唇红,有着毫不设防的乖巧宁静。

晏琳琅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试探进入他灵府的绝佳时机。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以往她试过,压根无法顺利侵入。

是以这一次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地调整了一番姿势,俯身贴上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