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第七十三章除魔
让凡人摆脱玄门挟制的第一步,便是要让百姓相信人定胜天,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故而长春宫中吸纳的皆是精通农桑营造的能人异士,他们在此钻研治水抗旱的良策,改良稻黍麦种。据闻今年的良种已经悄无声息在大曦的土地上推行,只待秋来大地流金,便可从根源上断绝大曦百姓要靠玄门求风祈雨才能吃一口饭的窘境。
晏琳琅想起寒衣节那晚,李扶光撇下她独自去了那家的乐坊,心下了然:他必然在宫外安排了接应之人,负责执行宫中商议出的良策。
至于未央宫里养着一帮什么人,李扶光却是只字未提。
一名身着宫女服饰、肤色略深的年轻女子听说晏琳琅擅枯木逢春之术,便急匆匆将她拉去一旁,用沾满泥土的粗糙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蔫黄的麦苗,向她请教植株抗病的方法。
这名叫若秋的女子道:“我按照农官留下的手劄改良了抗寒抗旱的麦种,可无论如何都迈不过抗病这一关,马上就到了麦种播种的时令,再想不出解决之法我头发都要掉没了!”
晏琳琅总算知道,为何李扶光得知她能“枯木逢春”后的第一晚,会擡几箱子病虫害稻黍种子刁难她,原是在为长春宫的育种做准备。
她接过枯死的麦苗,指尖轻轻一触,麦苗便重新焕发生机,迅速抽条灌浆,结出沉甸甸的麦穗来。
若秋大惊,欣喜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我能学吗?”
“问题并非出现在麦种上,而是此处土壤。”
晏琳琅花了一刻钟,同若秋解释“土壤受瘴气所染则植株易生虫害病变”的道理。
未开灵脉的女农师听得云里雾里,挠挠脖子问:“啥意思?”
晏琳琅不知该如何用凡人能听懂的话语解释,遂擡起食指于若秋眉心轻轻一点,将自己的想法共享。
若秋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连疲惫的双眼都清亮了不少,忙不叠寻来执笔记录,将脑袋里那些“灵气”“瘴气”“净化”等仙门术法转换成对应的农官术语,又感慨道:“嗐,那些玄门那么厉害,若是肯以灵力净化土地、造福百姓,天下又岂会饿殍遍地?”
晏琳琅端坐于石凳上,侧首看着若秋冻红的鼻尖:“我听闻人境士农工商皆掌握在男子手中,你一介弱质女流,怎会来这里育种?”
若秋笔下不停,吸了吸鼻尖道:“我家世代皆为农官,上有父兄,下有幼弟,原本衣钵是传不到我手中的。”
“那为何……”
“家父体弱,自玄门之风盛行后,他就不大爱吃药了,掏空家底买了一堆假仙丹,最终中毒而亡。兄长原是大曦司农手下最年轻的育种师,七年前国师为震慑朝中的变革派,施法降暴雨冲垮了龙门堤。兄长惦记着自己那几亩良田的稻种,连夜冒雨前去疏通沟渠,却不甚跌入深水中,被洪流卷去。”
晏琳琅的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脑中不自觉呈现出一幅画面:一个及冠之龄的小青年身披蓑衣面露焦急地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而行,电光闪过,岸边只剩一盏熄灭的提灯。青年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喊出,没入水中时,他手中或许还紧紧攥着一把即将成熟的饱满稻穗……
这凭空出现的画面无端令她难受。
“大水过后,良田尽毁,便是两年饥荒。母亲和幼弟相继饿死,我也被卖给一户乡绅为妾婢,偷偷整理着父兄留下的司农手劄……嘶,沙子进眼睛了。”
若秋扭过头拭了把微红的眼睛,换上轻松的语气自嘲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和土地啊、育种啊没有什么关系啦,直到有一天突然来了一队卫兵,一言不发就将我从乡绅家抢走,然后我就进了宫,成了宫人。我当时吓得要命,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天仙之貌,让大曦少帝都为之垂涎……后来才知,陛下是看中了我祖传的农师手艺。”
让她扮做宫人,也是方便出入宫门,与其他官署交接。
晏琳琅不禁回首望去。
李扶光负手立于廊庑下,不时同前来请示的年轻男女闲聊几句,偶尔还会露出一点少年人张扬的笑意。
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哪里还有半点阴鸷暴君的影子?
晏琳琅方才在麦苗上感应到了极淡的瘴气,这意味着宫中确有魔种潜伏,吞噬此间灵气,以至于连土壤都受到了污染。
可李扶光触摸门口那颗夜明珠时,又不曾显示出半点的混沌。
晏琳琅一时分不清,正与邪,气运之身与天命魔种,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李扶光。
“若秋,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廊庑下,李扶光与钟离寂比肩而立。
“如何,在她身上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我试图掐算她的来历,却险些神魂俱裂,只得‘吉凶难料,福祸相依’八个字。”
钟离寂回想方才那一瞬来自本能的敬畏之感,缓声道,“方才见她本人,更觉如渊似海,不可直视。偏又气质温和纯澈,未有半分锋芒敌意。”
“吉凶难料,福祸相依。”
李扶光嘴角动了动,“孤是出了名的逢凶化吉,世间竟然有你算不出来的人。”
“天地之大,不知者多矣。”
钟离寂摇首轻笑,又正色道,“玄门召神,恐有大动作,万望陛下当心。”
“这仗迟早要打。”
李扶光目光变得轻远,而后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了,门口那颗珠子换一下。什么破玩意儿,碰一下就碎。”
碎?
钟离寂愕然,他做出来的通灵之物便是仙人之力也能承受,怎会碎裂?
长春宫的后墙开了一扇暗门,与未央宫相连。
一名禁军打扮的男子正在禀告军情:“陛下,武忠他们已按照您寒衣节制定的部署潜藏军中,目前收编二十万军士愿誓死追随陛下,至于周既的十万右军,尚在游说中。”
“周既乃墙头草,靠不住,让武忠想法子换成自己人。”
李扶光挥手示意男子下去,随即接过司天监的人新研制出来的法器——
一柄遮天伞,打开后可暂时遏制方圆五里的灵气,使得玄门修士无灵力可用;
一把散阳针,凡中针的玄门修士皆会灵脉麻痹,一刻钟内无法引气入体,形同废人。当然,若是对方修为高深,这个麻痹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却也足够为己方赢得宝贵的反击契机。
两相配合,威力惊人。
李扶光对两样法器的效果很满意,着令墨家配合司天监量产。
量产需要银钱,而现在的大曦宛如一具摇摇欲坠的空壳子,最缺的也是银钱。
“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心。孤自有办法。”
李扶光吩咐完,便起身回了长春宫。
长春宫的中庭里摆着十来口箱子,俱是堆砌如山的金银细软。
晏琳琅正好奇地捞起一捧珍珠观摩,亮晶晶的眼底没有半分贪欲,只有稚子般的欣赏。
李扶光立于廊下,视线落在少女鬓发上的红绿钗饰,眼底浮出一抹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整个后宫就只有她会将红宝石和绿翡翠乱糟糟搭配在一起,也亏得她这张脸生得极美,撑得起这样的珠光宝气。
“今日早朝,孤提议要给爱妃——也就是你,赏赐几箱珠宝,内帑没钱,户部也推脱空虚,税银都孝顺给了仙师……所以孤趁着发疯抄了几名官吏,搜刮出十来箱民脂民膏。”
李扶光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接触到晏琳琅疑惑的视线,厚颜无耻地点头承认,“不错,以往孤借口赏给美人的金银也都被送来了这里,成了豢养客卿的本钱。”
晏琳琅指尖倾斜,将掌中圆润饱满的珍珠一颗颗滑回箱箧中,清泠道:“百姓并不知你在为天下谋福祉,只会骂你昏庸好色。”
李扶光大笑起来。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眉眼间俱是与往日狠戾截然不同的落拓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