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墨曜约莫听出了男客话中的暗贬之意,明显是被刺激到了,干笑两声道:“家父念旧,故而保留了此处园林。我最是不喜的,待将来我做家主,第一件事便要推翻这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重新修缮宗门。”
先前那道尖利的男音附和道:“不错,仙门就要有仙门的气派才行,非高贵的灵玉不能与我等相配。”
晏琳琅微微拧眉。
她的六欲仙都就居住着不少没有根骨的凡人,大多都是聪敏热忱、脚踏实地的普通百姓,正是有他们的存在,仙都才会如此富庶热闹,怎么在这些尸位素餐的人嘴里,就成了可随意践踏的卑贱之物?
“一群没脑子的东西,就知道攀比炫耀。”
墨昭昭暗自腹诽,随即想起什么,有些紧张地看向晏琳琅,踟蹰道,“尊主,我们去那边赏花吧?那里移栽的天河繁星乃是曦朝留下的孤品,可好看了!”
墙那边还在贬低凡族擡高仙门,晏琳琅按住墨昭昭的手,没忍住开口道:“公子这话,未免有些数典忘祖了,若非天生仙胎,谁修仙之前不是凡人?再者人族有人族的智慧,他们创造的东西没那么不堪,本尊曾于日月台上见过人族留下的浑天仪,可洞悉星辰,观测天象,历经八百年风雷而不锈不腐,纵观仙门百家,又有几人能造出这般精妙之物?”
“尊主,别过去!”
墨昭昭阻拦不及,晏琳琅已转过游廊,行至月门之下。
隔着油绿的一丛芭蕉叶,她瞧见了众人眼里的惊讶与惊艳,也一眼就瞧见了立在人群最前端的、一身白鹤仙衣的奚长离。
晏琳琅算是明白,方才墨昭昭为何会一个劲儿地朝她使眼色,试图将她带离此地了。可惜,她辜负了大小姐的一番好意,还是撞上了最不该撞上的人。
很明显,奚长离也是为傀儡宗的庆功宴而来。
昆仑仙宗元气大伤,权势财力都一落千丈,他身为少宗主,自然要肩负起联络各家感情的重任。若放在以前,傀儡宗这样的二等门派,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前来道贺?
“尊主。”
墨曜忙整理仪容,昂首向众人介绍,“这位便是仙都之主,客居寒舍数日,令我宗门蓬荜生辉啊。”
“尊主。”
“尊主果然是女中豪杰,仙姿佚貌。”
众人纷纷行礼寒暄,一片折腰赔笑的热闹中,唯有奚长离长身而立,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一眨不眨地、几近怔然地望向晏琳琅,仿若凝成一座冰雕。
然冰层之下,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情绪在翻涌。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有所奢望,可他控制不住。那些明知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清醒的理智,全在见到晏琳琅的一刻荡然无存。
“既然尊主也在这里,不如来与各位仙友一同论道?”
人群中有人相邀道。
奚长离不自觉微蜷五指,心中竟生出一丝期许。
晏琳琅当然知道,这些盛情相邀论道的人是在等着看热闹,遂慢悠悠道:“此处大煞风景,本尊不喜,改日吧。”
此言一出,墨曜和那群仙门弟子的面色都僵了僵。
奚长离袖中轻握的指节,也随之慢慢松开。
先前那个声音尖利的天阵门弟子站出来,阴阳怪气道:“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我们中间有谁得罪过尊主,看在大公子的份上也该摈弃前嫌才是。”
晏琳琅还是那副慢悠悠的语气:“那我现在抽你两巴掌,你可否能看在大公子的份上,不计前嫌?”
霎时,那人的脸色真是五光十色的好看。
墨昭昭暗自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满脸佩服。
晏琳琅心情舒畅了,转身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克制的清冷男音:“尊主,借一步说话。”
奚长离会唤她,俨然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他自己。
晏琳琅微微蹙眉,心口残留的那一瓣情花咒隐隐生烫,如一根丝线拉扯着她的心脏。
牵扯的疼痛很轻,不足以致命,却令人烦心。
在她眉间的冷色愈凝愈深之时,身后一道高大的影子罩下,随即有人俯身,温柔而坚定地握住了她灵力溢出的指尖。
“尊主怎么跑这里来了,叫我好等。”
一袭红衣的诡艳青年不动声色地向前,恹恹半垂的眼睫,看渣滓的眼神,睨向人群中心的白鹤剑修,“他是谁?”
殷无渡的声音如清泉涤荡燥郁。
晏琳琅心中安定,便也配合他演戏:“不知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看我就够了。”
殷无渡擡指蹭了蹭她的眼睫,亲昵而轻淡的语气,“少看烂人,别脏了尊主的眼。”
晏琳琅没忍住被他逗笑,顿感快意,将“昏君”之态演绎到底:“都依你。”
殷无渡这才心满意足地翘了翘唇线,牵着晏琳琅的手,旁若无人地离去。
两人一走,院中呆若木鸡的十数人这才如梦初醒,炸开锅来。
“这男子是谁?”
“还能是谁?堂堂仙都之主有几个侍君宠夫抑或炉鼎,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男的也妖冶了些,不像是良家子啊。仙门子弟那么多,仙都之主怎么不挑个贤惠些的……”
说到最后,这群男修一个个眼红牙酸,已不知是唾弃更多还是嫉妒更多。
墨曜心碎一地,只觉自己情路坎坷。六十年前他对仙都少主晏琳琅一见倾心,结果晏琳琅与奚长离定了亲,入魔而死尸骨无存;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眼睛和晏琳琅相像的仙都之主师晚晚,还未在她面前刷个眼熟,就又被人捷足先登……
同样静默心碎的,可不止他一人。
奚长离并未等到七日后的庆功宴,放下贺礼,与宗主墨淳风走了个过场,便启程离开了傀儡宗。
奚长离将剑御得极快,仿佛要逃离那片窒息之地,可心境不稳,心神恍惚间竟然险些撞上一处陡峭的山石,脚下碎星晃了几晃,便落下云头。
自他五岁能御剑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受多重的伤,都从未于剑上跌落过。
这是头一遭。
“少宗主!”
随侍的两名灰鹤弟子立即跟着落下云头,俱是惊疑不定地看着立于山顶孤松下的奚长离。
渊清玉絜的青年,背影孤寂得仿佛要消散在茫茫云海之中。
“你们先归去,容我在此静一静神。”
两名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抱拳应允道:“是。”
奚长离在山顶吹了一会儿冷风,仍觉得心口烧得难受,满脑子都是晏琳琅与那红衣男子卿卿我我的画面。
那男子的举手投足与气质,与那叫“阿渡”的野神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
还是说,晏琳琅单单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子?
也是,她那样有趣又明艳的女子,自然要有趣又桀骜的男子来配她,又怎会喜欢上他这种古板迟钝又无情的男人?
“师尊,为何让弟子与仙都少主结亲?”
六十年前,他这样问师尊,“我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何为喜欢。”
师尊只是回答:“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要站在她面前,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你。”
只要他站在那儿,晏琳琅就会爱他。这是奚长离前六十年对男女之情的唯一理解。
他错了,错得离谱,可是已经晚了。
晏琳琅已毁了婚契,他不该再生出非分之想,可他控制不住去想,想犯下的错能否挽回,想自己是否还有一丝赎罪的机会……
然今日亲眼看到她与别的男子在一起,看着她对别人言笑晏晏,奚长离心中那点卑劣的希冀方彻底破碎。
晏琳琅是天之骄女,她身边本就该簇拥着各色优异的、会讨人欢心的男子——意识到这个问题,奚长离那颗淡漠的心脏泛起尖锐的疼痛,比被剑刃穿心、被当众毁契更为疼痛。
从前晏琳琅满心满眼都是他时,他弃如敝履。如今换他追着她的背影眺望,却换不来她一个回眸……
什么高山之雪,真是笑话。
烂泥不如。
奚长离并不懂得如何宣泄这种情绪,没人教过他。
他只能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时,缓缓闭目,强行将其压回五脏六腑中,换回一阵绵密的绞痛。
……
殷无渡牵着晏琳琅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开。
他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琅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后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间。
“呀,疼不疼?”
男人的大腿结实修长,晏琳琅硌得不舒服,刚想起身,便被他耍赖似的以长臂圈住腰肢。
下一刻,男人艳丽瘦削的脸颊贴了上来,下巴从后搁在她的肩上,沉沉的压得有些疼。
他没说话,晏琳琅却嗅到了他身上传来的,一点极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晏琳琅努力扭过脸看他,却只看到殷无渡半阖的浓黑眼睫,以及眼睫落下的淡淡阴翳。
“烦。”
他吐出一个字,颇有几分厌世之感。
殷无渡极少向晏琳琅倾诉情绪,或者说,身为神明的他本身就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打架也好、破坏也罢,都是随心所欲。
眼下的这一个“烦”字有些撒娇的意味,倒让晏琳琅觉得,他像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年郎了。
殷无渡没再说话,只安静地抱了她很久。
久到一刻钟后,晏琳琅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忽的仰首靠在紫檀靠背上,擡手盖住眼睛,神情淡淡道:“我得去杀了他。”
晏琳琅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是奚长离。
合着他方才一声不吭,就是在琢磨这个呢?
这是有多讨厌他,才会越想越不爽?
晏琳琅哭笑不得,拉住起身欲走的殷无渡道:“你是神,沾上因果会很麻烦。”
殷无渡敛目,恣意一笑:“本座现在,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
晏琳琅一手拉着他戴着玄铁护腕的腕子,一手抚过灵戒,幻化出一截熟悉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腕间,“天雷劈下有多痛,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若再看着你受雷罚,我会心痛。”
红绳系上,殷无渡的分-身有了寄托,又变回了熟悉的少年的模样。
他顾不上要杀谁,目光凝在红绳上许久,问:“绳子,哪里来的?”
“当然是捡回来的。我自己琢磨了几天,勉强接上断裂之处,不过不能细看,细看还是能看到拼接的痕迹……”
说到此,晏琳琅想起一事,擡起明媚轻浅的眼来,“师父曾言,我与男子有染才会激发情咒。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在鬼蜮阵门外的那晚,我的情咒还未发作,我与你的亲吻与亲近皆是出自本心。”
少年漆眸深深,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仿佛在等一颗迟来六十年的,救命的药糖。
少女笑音柔软,坦荡道:“所以阿渡,你才是第一个……真正让我动心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