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瑄今日穿的一身水青色宽袖襕衫,夜风拂过,袖子直接打到她脸上,掀起一阵干净的皂角香。
沈朝盈有些搞混了年岁,还以为是上辈子。多么开放和平的年代啊,她一下便捉住了那作乱的袖子。
崔瑄有感倏忽回头,就见衣袖被胡乱抓做一团。
他惊讶于醉酒后人的大胆,一时不知说什么。
“打到我了。”沈朝盈不耐烦提醒。目光很坦荡,直白地控诉。
崔瑄失笑。本该生气的人是自己才对,反倒被她恶人先告状。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性。
看着青衫上春葱般的细白手指,明晃晃的五根,煞了他一下,泛起些微波纹涟漪。
“抱歉。”他并不试图与醉鬼讲道理,只好慢慢抽回,却没想到平日娇滴滴的小娘子力气竟这般大,半哄道,“放开吧。”
对方却振振有词:“一会儿又打到我怎么办?还是我代为收好。”
崔瑄顿了顿,看着起了褶的衫子,“……那便有劳你了。”
崔瑄慢下脚步来配合她的步子,若有人经过,远远地看着,还以为这是挽袖亲密出行的眷侣。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街道两边屋墙树木都影影绰绰起来,仿佛真的有人在偷偷打量他们这不合礼法的举动似的。
被拽住的那只袖子连带着手臂都不自然起来,僵直且硬,有如火烧。
周遭一片庄静,灯笼里飘来烛火燃烧的蜡油味儿。
写了“沈”字的招牌就在眼前,崔瑄停下来,心中不自觉暗松一口气,依旧是温声半哄,“到家了,快些回去吧。”
门内两人脸上各有着急,一直在门口张望着,换阿福出去寻了,眼下见到他们,忙夺门出来,“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
阿翘脸上犹有泪痕,也不管有旁人,直接冲上前抱了满怀。
沈朝盈唬了一跳,顺势放开了崔瑄的袖子。
崔瑄瞥一眼被她“无情抛弃”的袖子,对着两个婢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声音清明,“她醉了,最好厨下煮些解酒汤备着,否则起来该头疼了。”
阿霁点头应是。
人带到,嘱咐完,崔瑄也转身走了。
阿翘只顾着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心细的阿霁却没忽略小崔大人被攥得皱巴巴的袖角。
她捺下惊讶神色,这略显失礼的装束与其鹤一般挺拔的身影是那么格格不入。
崔瑄回到宅中,阿青迎了上来:“阿郎回来了。”
接过灯笼时,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皱乱的左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崔瑄面色如常,“煮一碗汤饼来,有些饿了。”
有更重要事情做,阿青忙捺下惊讶去了。
一个人在房中坐下后,崔瑄才将目光扫过方才被她牵住不放之处,眉头微蹙,似有困惑。
有些事连他自己也想不通。
其实刚刚坚持让阿青送,或是去她店里将她仆婢叫来接人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其实甩开袖子也可以,加快脚步尽早将人送回去也可以……但他竟然没有。
次日醒来,沈朝盈的脑子仿佛被上了锈掉的发条,关于昨晚自己去了哪、干了什么,一概没有印象。
若忘得干干净净便罢了,偏偏在漱口时,记忆如滴水蹦入油锅,一下子噼里啪啦沸腾起来,将她淹了个彻底。
沈朝盈石化了。阿霁出来时,看见的便是她保持着一个拿布巾往脸上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
掺了热水的盆里,已经没有热气了。
小娘子是怎么了?阿霁喊了两三声,才将人给摇醒。
“阿霁啊,”沈朝盈摸摸她发髻,语重心长,“你最靠谱,以后看着我些,莫再让我喝那么多了。”
阿霁松口气,原来是宿醉,那就好那就好,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看小娘子的样子,阿霁又忍不住想起来昨天那只皱巴巴的袖子,难道……不太可能。
阿霁笑道:“阿福煮了沆瀣浆,解酒的,小娘子洗漱后去喝一盏吧,能缓头疼,我与阿翘都喝过了。”
“嗯。”
沈朝盈头倒是不太疼,就是没什么力气,鼻子还堵着,怕是吹了风有点小感冒。
心想着白天得多喝点热水,省得夜里起烧,一面钻进厨房,桌上摆了一大壶,几个碗,这应该就是阿福煮好的沆瀣浆了。
她一哂,谁能想到阿福那样内敛的人,与别人拼起酒来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又好似无底洞,怎么都喝不醉。最后还是她怕落人家傅三郎面子太狠了,悄悄将阿福拉厨房去嘱咐了几句,阿福装醉才结束了。
原本她还想着往阿福脸上抹两坨胭脂,他看着实在太正常,但被对方严词拒绝了。
好在傅三郎醉得离不省人事也就一步之遥了,没看出来。
沈朝盈对酒量好还不上脸的人都佩服,听说喝酒上脸伤肝,她大约就是一口酒都会脸红的那种。
心里再次暗暗发誓,再也不喝醉了。
拔开壶塞子,里面滚热的蒸汽一下涌了出来,带着股沈朝盈很熟悉的甜香,啊,甘蔗水嘛!
沆瀣浆据说是前朝有位皇帝爱喝,觉得“此物爽快”,后来传至民间的做法,能解酒,能消食,贵人们喜欢夏日用冰镇了代替茶水消暑解渴。
出身很高贵,做法却着实简单。萝卜与甘蔗切块,文火煮烂,趁热喝汤。
煮烂的甘蔗跟萝卜没什么味道,一般都是丢掉,要吃也行。
入口只有甘蔗的清甜,其实只是很普通的甜水,白糖加热水一样可以复刻。但宿醉之后来上这么一碗热乎乎的沆瀣浆,总是衬得格外好喝。
便如呕吐后的一碗米粥,宿醉醒来,饿了却没有胃口,只有米香的清淡白粥是最好的暖胃神器。
一则是有人挂心,愿意为你煮解酒饮子的暖心,一则是宿醉头疼得到缓解的舒适。
沈朝盈一气喝了两大碗,紧绷的头皮总算得到了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