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薤露易晞(一)(1 / 2)

朝闻道 雨霁长安 4727 字 3个月前

第092章薤露易晞(一)

谢晏蹲下身子,掀开那盖上的?白布,他伸手探着顾有容的?脖颈处,随后?他转身看?向齐珩,朝他摇了摇头。

其中寓意已十分显然,顾有容吞笔自尽,回天乏术,谢晏也救不得。

齐珩蹙眉不语,他见顾有容有松口之意,故让东昌公主?来?见她,此举是想让顾有容将一切吐露,未曾料到竟会如此,反倒加深了顾有容求死之心。

齐珩轻声问道:“顾氏如何自杀的??”

先前看?管顾有容的?是四名内臣,是哑人?,说不得话。

后?来?顾有容欲书下罪状,齐珩便?将那四内臣调走?,安排一识字内臣于一旁监事。

因那内臣亦会些拳脚功夫,更?兼外有白义掌管的?金吾卫掌控,齐珩倒也不怕有何差错。

却不想,一支笔,顾有容也能以此自我了结。

有一内臣俯身惶恐答道:“臣本?奉命,看?着顾氏将罪状写下,然顾昭容说书罪一事,本?就自惭,有外人?于旁,她心甚疚,是以让臣离远些,臣见那顾氏已然动笔,更?兼暗室之内,尽已周全,是以臣至暗室门口守候,却不料顾氏竟能吞笔自伤,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宽恕。”

那内臣诚惶诚恐地跪地,忙不叠地叩首。

待他缓过神?来?时?,只见顾有容握着木质笔尾,毫不犹豫地往咽喉处用力刺去,鲜血涌出,那内臣也慌了神?,忙让人?通禀白义与谢晏。

齐珩刚欲有斥责之意,见他如此,却是半句斥责之话都?说不出口,他轻声道:“你起来?吧,顾氏一心求死,你也是拦不住的?。”

“臣谢陛下宽宥。”

“那罪状呢?”

“在案上。”

常诺转身,瞥见桌案上顾有容书下的?卷轴,他上前一步将卷轴拿起,躬身递与齐珩,齐珩犹豫地接过,握着那木轴,顺势而下,卷轴被完完全全被打开。

昭陵谋刺之事,顾有容供认不讳。

斜封官之事,顾有容亦然。

卷轴上所书:“神?龙以来?,群邪作孽,法纲不振。”

“妾以擅权,因贵凭宠,卖官鬻爵。”

“朱紫之荣,出于仆妾之口,赏罚之命,乖于章程之典。”【1】

“妾乱纲纪,妃妾之门,有同商贾之家,实妾之罪过也,故妾以命自赎,无?颜堪求陛下万民宽恕,唯求藁席相?裹,宿于荒野,以践昔道。”

“妾,顾有容,顿首。”

齐珩看?尽卷轴上的?字迹,瞧见那卷轴纸面上豆大般的?水痕,默然片刻,谢晏觑了那卷轴一眼,叹息道:“可惜了,顾氏之才甲天下,临终了却如此凄凉。”

齐珩将卷轴卷起,他轻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顾氏将来?路与初心忘却,不想临终却为道而死,可悲可叹。”

【2】

谢晏垂眸道:“这卷轴,全然未提及东昌公主?,倒是将一切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顾有容,是为东昌公主?而死的?。

“未提及,不代表无?罪。”

“继续查。”齐珩沉吟片刻后?,缓缓道。

才能对那些人?有一个交代。

常诺躬身问道:“陛下,顾昭容身后?事如何处理?”

齐珩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淡声嘱咐道:

“便?依顾氏之言料理后?事罢。”

随后?大步踏出了推事院。

东昌公主?府邸内,

“你说什么?”东昌公主?骤然起身。

停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道:“推事院传来?的?消息,顾昭容...她...她罹难了。”

东昌公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这定然是齐珩使出的?障眼法,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阿容不会的?,不会的?。”东昌公主?的?眼前渐渐模糊,她腿上一软,不禁跪倒于地,低语喃喃,停云双目含泪,忙上前扶住齐令月。

停云哽咽道:“公主?您要保重?玉体啊。”

“不会的?,不会的?...阿容不会的?。”东昌公主?悲伤已极,将桌案上一切书籍茶具扫于地上。

东昌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气,面颊上极红。

气血不同,猝然昏厥倒伏在小榻之上。

停云惊慌而喊:“公主?,公主?...”

停云将狠狠推了身侧的?内人?一把,忙道:“快去找医官。”

须臾,医官将银针刺入东昌公主?的?手腕间,一阵刺痛传来?,东昌公主?不禁蹙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光点汇聚成女子的?背影,东昌公主?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东昌公主紧紧盯住那抹身影,她不禁唤出了声:“姨母。”

那女子转过身,容颜依旧,衣衫颜色浅淡,杨文蘅轻轻一笑:“盖儿,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东昌公主?双目含泪,由眼角而下,萧章紧盯着东昌公主?的?面容,只见她双眼紧阖,然眼窝处有一汪清澈,萧章眸中有嘲讽之意,然无?人?注意他眸中的?异样神?色,只以为他关心公主?心切。

杨文蘅的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东昌公主?惊慌地伸手去抓,妄图将那云烟重?新?拼在一起。

只是那云烟已然消散,东昌公主?再碰不到。

东昌公主?惊恐地前行,只见前路有另一女子守候此处。

背影极为熟悉。

那女子轻轻转身,含泪朝她一笑:“令月,我也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东昌公主?慌了神?,她不禁落泪哽咽道:“阿容,阿容,别走?。”

“别走?,姨母,阿容,求求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别抛下我,成不成。”

东昌公主?瘫坐在原地,哭喊道。

东昌公主?躺在榻上,指尖轻颤,她喃喃出声道:“别走?,别抛下我...别...”

齐令月转醒,缓缓睁目,她看?清了那浅青色的?帐顶。

停云欣喜道:“公主?,公主?醒了。”

见东昌公主?无?事,医官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公主?是情急攻心,气血不通,是以晕厥,还望公主?保重?玉体。”

东昌公主?气血亏得很,此时?说话亦是有气无?力,她轻声道:“我知晓了,你已辛苦,先下去罢。”

待医官退去后?,内室仅有东昌公主?与停云萧章三人?。

萧章倾身搀扶着东昌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东昌公主?看?向停云,她悲戚道:“阿容她,现在在哪?”

“陛下命人?以藁席相?裹,抛至荒野。”

齐令月愤恨地攥紧了拳,双目染上一层绯色,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藁席?”

停云垂首道:“是藁席。”

东昌公主?闻言,猛然将床头摆着的?瓷瓶掷地砸碎,愤愤恨道:“此獠欺人?太甚!”

顾有容是先帝亲赐的?昭容,何能以藁席草草裹葬?

顾有容已然身死,竟连身后?之事都?如此潦草。齐珩不仅是在欺辱顾有容,更?是在欺辱她齐令月。

齐令月缘何能忍?

“拿纸笔过来?。”齐令月沉声吩咐道。

待接过停云递过的?笔墨,齐令月恨恨地写下一封手书。

萧章觑见那字迹,讶然地看?向她,齐令月莫非疯了?此举有逆天下,她当真不怕被后?世戳脊梁骨吗?

数日过后?,东昌公主?的?寝阁内,纸张散落一地,远望去,浅黄色的?桑纸铺满整个阁中,齐令月瘫坐在寝阁中。

捧着那木牌,细细雕刻。

“大晋故昭容顾氏之灵位。”

齐令月握着那小刀,轻轻推去木片,随后?轻轻吹拂,将牌位上的?木屑吹散。

齐令月将木牌抱在怀中,唇边泛着苦涩的?笑容。

“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齐令月双目含泪,意识到那酸涩的?感觉,她即刻转眸,看?向四周,将满地的?桑纸慢慢拾起,她一俯一起,将纸张都?收好,放于木盒中。

“你的?所有诗文,我都?收来?了,也抄好了。”

“过段时?间,我便?让人?全印出来?,这样的?诗文,不该落尘土,就像你这般的?才女,也不该落尘的?。”齐令月喃喃自语。

齐令月将那牌位放于桌案旁,她轻轻擡起镇纸,压覆在藤纸上,她淡淡笑道:“你知道的?,我才不如你,但如今,也唯我能为你写墓志铭了,你可不许嫌弃我的?笔墨。”

末了,她轻声嗔怒道,只是无?人?再应答她。

齐令月默然垂泪,泪水顺着面颊直直落在纸张上,绽开水花,她低语道:“时?春秋四十九。”

兀地,东昌公主?窃窃地无?奈笑道:“岁月不饶人?,你四十九,我亦四十七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

落笔良久,写完最后?一字后?,齐令月将手中之笔掷出。

墨在石砖上划出黑迹,齐令月痴痴地躺在石砖上,抱着那墓志铭,不去管那被墨水弄污的?裙摆。

只见齐令月怀中抱着的?纸张上,末尾有八句。

齐令月哽咽地喃喃:“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会记得的?,都?会记得你的?...”齐令月黯然躺在冰冷的?石砖上,感受着那寒冷刺骨,她默默地落下一泪,泪水流过耳畔滴落在砖上。

“阿容,你那日是不是也这么冷啊...”

【3】

不过数日,新?任礼部尚书便?捧着一本?《昭容诗集》亲至紫宸殿,礼部尚书字字犀利,直言斥责东昌公主?藐视君上,散布逆臣前作,实有不臣之心。

礼部尚书梗着脖子,说道:“陛下,顾氏主?导昭陵刺杀一案,实属罪恶不赦,虽已伏诛,然东昌公主?却为逆臣顾氏收集诗文并让民间书肆大量刊印,还为其书悼词,写墓志铭,毫不避讳地开悼会,此举实属悖逆,臣请陛下下斥旨。”

齐珩随意地翻了翻那诗集,淡声道:“顾氏之诗,清丽婉转,实非凡品。”

礼部尚书闻言,不禁沉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掩饰地笑笑,道:“算了,不过是悼念而已,让长主?别再印就罢了,朕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非要下旨斥责。”

“陛下万万不可,顾氏谋逆之臣,如今她的?诗文被如此大肆传扬,天下该如何看?待她?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届时?逆风起,人?人?效仿,何以治理天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胸襟广阔,可纳百川,这是臣民的?福泽,但不该被东昌公主?如此利用。”

“臣请陛下严惩东昌公主?!”礼部尚书蓦然跪地,揖礼道。

齐珩微微叹气,顾有容虽是谋逆之臣,但毕竟于江锦书有师生之情,顾有容自杀,江锦书得闻此噩耗,虽口语中不曾埋怨,但他看?得出她心中哀伤。

已知数日闷闷不乐,悼词,东昌公主?写过,但江锦书未必没写。

昨夜,他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一听那脚步声,便?匆匆将纸张收起,藏在了榻上被褥下。

她心绪低迷,他知道的?。

江锦书知道顾有容害齐珩的?所作所为,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该怜悯她,但她想到顾有容对她的?爱护之情,是以情难自已写下了悼词。

只是这悼词,她遮掩得极好,从未有人?见过。

入夜,见齐珩去后?室沐浴,江锦书才蹑声蹑脚地将那悼词拿出,直接抛至火盆中,火舌顺着纸张的?边沿儿燃烧,映亮了江锦书眸中的?哀伤之意。

待齐珩出来?时?,那纸张已然成为灰烬。

江锦书以为齐珩未见到那悼词,然齐珩却是知晓的?,他看?见了。

并非无?心,是有意。

他怕江锦书用火时?不甚伤了自己?,便?在角落处的?屏风后?一直站着。

直到那火盆中的?火光湮灭,齐珩才去了后?室。

他理解江锦书心中的?挣扎,知晓她的?为难之处,所以他从不过问。

是以对于东昌公主?的?一次次挑衅行为,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却不想,这滩浑水还是被礼部尚书拨开了。

“于卿的?眼中,东昌公主?与朕情谊如何?”齐珩不禁问道。

“公主?狂妄,时?时?挑衅陛下,依臣愚见,是公主?有负陛下。”

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让常诺带去了一句话、一封残卷,和一道旨意。

那句话与那张卷轴是私下的?。

那道旨意却是公之于天下的?。

东昌公主?默然打开那卷轴,所谓开缄泪涴,齐令月算是懂了,她抚上那抹泪痕,失神?地瞧着那泪痕周围的?墨字。

“此顾昭容的?罪己?书。”

她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常诺窥着东昌公主?的?神?色,恭谨道:“公主?,陛下有一句要臣务必带到,昭容,是为公主?而死的?,公主?该爱惜自身,而近日公主?所为是否愧对昭容?请公主?审慎思量。”

“陛下的?旨意,已然为公主?做足了颜面,也请公主?爱惜。”

“这句话,是臣想对公主?说的?。”

常诺看?得最为清楚,这是齐令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道抚旨上写的?:“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