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想还是算了?吧,齐珩是天子,尊贵如他,又?怎会如临淄王一样折花环呢?
但心头还是有些失落。
也无法宣之于口。
江式微立于原地片刻,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短襦,浅青色的长帛,也不知道今日?她有没有上场的机会。
只听人群中传来惊呼,江式微闻声擡头看了?一眼,春风迎面袭来,捎带着洁白的梨花瓣,如雪般缓缓落下。
只擡首一瞬,江式微便明白了?。
忽于春风间有策马踏梨花来者。
来者着白袍,策白马,就着簌簌梨花,于她面前?停下,左手朝她递去一物?。
面前?一切忽而变得模糊起来。
她只记得那只手替她受过?刑,留下过?伤痕。
也牵过?她上马,小心翼翼地呵护在侧。
在危险之时,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她。
如今也如从?前?般,递给了?她想要的花环。
江式微双手接过?,一个精巧的花环正?搁置于她的掌心。
原来如此。
过?往的所有不解、迷茫,此刻终于寻到了?正?确的方向。
在青年男子递给她花环的那一刻,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她寻求了?多时的暖阳终于让那片荒芜之地出现了?勃勃生机。
齐珩朝她一笑:“方才见那边花开得正?好,便做了?花环来送你?。”
“我要上场了?,等我。”
齐珩的声音和当日?大相国寺清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相遇时便是梨花委地。
动心时亦是。
江式微心头一动,朝他笑应道:“我等你?回?来。”
齐珩方放心离去。
见齐珩于毬场上乘照夜白肆意?驰骋,连连拿下几分,顾有容于旁都忍不住称道:“连翩击踘壤,巧捷惟万端。【2】说得怕便是陛下了?。”
东昌公主听后反笑道:“毕竟是京洛出少年。”【3】
顾有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殿下瞧,陛下已经连拿几分了?。”一旁的安国公娘子笑道。
“确实。”江式微心里有些纠结,她期盼是平局,毕竟不想见最疼自己的兄长输。
拿着花环的手不免紧了?些。
江律有些吃力了?,齐珩马术精湛又?极为聪明,总能知道他们的破绽在何处。
上场的娘子们也有些疲累,王含章是江律这队的,见齐珩那方已拿下多分,清丽的面容上浮现了?细密的汗珠。
“殿下。”江式微正?在竹席台上瞧着场上的动静,忽而身后传来一略带苍老的声音。
转过?身来,方见一施翠衣绮的老妇过?了?来,身后还跟了?数名?女史,那老妇盈盈屈身拜礼,江式微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姑祖。”
她认得,面前?之人便是齐珩的姑祖,王含章的亲祖母华阳公主。
“妾久未出门,不想殿下竟是认得妾。”华阳公主打趣道。
眼眸暗暗打量着江式微。
江式微心中暗道:后面乌泱泱那么一群人,又?是施翠着绮的,年纪能对得上的唯有华阳公主,便是没见过?,不认识也难。
“姑祖华仪万千,自然想不识得都难。”江式微道。
“殿下倒是说笑,半截子入土的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华仪呢?”华阳公主含笑道。
见江式微的目光一直停留于毬场上,忽而笑道:“这丫头,我原是不想让她碰这些个物?件,不在屋中安心钻研女工,偏喜爱男子的这些,我也是管不得她了?。”
江式微心下反感,她最忌听到女孩子便应于家做女工,不得抛头露面这些话?了?。
便道:“陛下注重击鞠赛,含章也是为君尽忠。”
华阳公主讪讪而笑。
“长空输了?。”东昌公主淡淡道。
意?料之中罢了?,有齐珩在,她原也没指望江律能赢。
“你?要下场吗?”顾有容问道。
东昌公主马球打得算是一绝,当初可谓一骑绝尘,连齐珩都比不上的。
“年轻人的场子,我去了?,成什么事?”
“我瞧含章都下场了?,不知晚晚会不会去。”顾有容喃喃道。
“晚晚哪里会这些个?”
马球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必得经成年累月的学习、下场,便是齐珩教她了?,也不一定?能会。
江律这队的金城县主这场结束之后,便下了?马,直跺脚气鼓鼓道:“我不打了?,不打了?,六哥好生厉害,这都没意?思了?。”
金城县主是汾阳郡王齐子仪的亲妹妹,齐子仪笑道:“不玩便快下去,换其他娘子上来。”
金城县主气得愈急了?,忙跑到江式微身旁道:“六嫂嫂,他们欺负人。”
江式微抚了?抚她身上的尘土,笑而不语。
金城县主问道:“嫂嫂,你?要不要下场?”
江式微笑意?盈盈道:“见你?们玩的如此欢愉,我也有些想了?。”
“把我马牵过?来吧。”
那小黄门听命便将玉花骢牵了?过?来,顾有容一见,便讶然道:“玉花骢?”
顾有容瞧了?东昌公主一眼,东昌公主若有所思。
在场之人见是玉花骢,莫不如顾有容般惊讶,前?些年番邦进献两匹骏马,世所罕见。
一匹便是照夜白,另一匹便是玉花骢,只是齐珩太?过?爱惜玉花骢,便不如照夜白常出现在人前?。
不想竟是送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抚了?抚玉花骢的门鬃,齐珩见江式微有下场之意?,眉间微蹙。
她前?日?险些坠马,今日?如何能下场。
何止齐珩忧心,江律亦然。
当初阿娘不让他教晚晚骑射,那晚晚能会么?
汾阳郡王忙对齐珩问道:“六哥,嫂嫂会骑马吗?”
连顾有容也于一旁问着东昌公主:“晚晚不是不会骑马吗?你?怎么不拦着点?”
东昌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式微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是以想再看看。
南窈姝距顾有容不远,自是听到了?顾有容之语,有些疑惑道:“晚晚?不会骑马?”
只是这两个词组在一起,缘何如此别扭?若是晚晚还不会骑马,那在江宁那些年,自己到底是输给谁了??
江式微在众人的目光下,熟练地踩马镫一跃而上,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长柄杓子。
江式微攥紧了?缰绳,稍稍夹了?下马腹,身下的玉花骢便直奔前?去,于后掀起片片烟尘。
齐珩看见她方才上马的动作,便已放心多了?,她那动作可非几日?能成,熟稔得倒像从?小研学而成。
齐子仪朗声笑道:“我原以为嫂嫂如平常的高门娘子般喜欢针织女红,却不想马上有如此英姿,嫂嫂不愧是江家的女儿。”
待策马知江律身侧,顶替了?金城县主的位置,江式微才收紧了?缰绳。
“嫂嫂,你?可瞒我们六哥好苦啊。”齐子仪笑道。
谢晏只笑而不语。
江式微回?道:“这叫兵不厌诈,我也不能干看着你?们欺负我兄长吧?”
江律笑道:“这下谁欺负谁,倒是不一定?了?。”
瞧晚晚方才上马的样子,便已然能看出是个中好手,他自是有底气说这话?的。
“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临淄郡王调侃道。
也只有在这毬场上,才不像平日?那般拘束。
“说的对,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一旁的青年附和道。
“还说六哥不偏心,往日?里让那玉花骢出来转一圈都不成,如今连马都直接送给嫂嫂了?。”齐子仪嗔怪道,视线一直在江式微与齐珩间逡巡,眼神极为暧昧。
“好了?,都准备好开赛吧。”齐珩终是发了?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江式微的身上。
江式微向他回?以一笑。
四人分守两门,江式微自是去征战击球的,江式微一俯身,将球打到前?去,江律加以配合,却不料球被齐珩劫走,江式微加紧马腹,向前?拦去,将齐珩刚打起的球击落于地。
随后在齐珩身前?驰骋,将落地的球直直打向球门。齐珩策马跟上,然球已入门,小黄门高唱:“得筹。”
随后于江律方增一旗。
顾有容见此笑道:“倒真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饶是东昌公主也头一次见江式微如此洒脱明媚的样子。有些自豪道:“我女儿,自然是像我的。”
江式微回?首,朝齐珩得意?一笑:“如何?”
“确实厉害。”齐珩由衷称赞,唇角一勾。
方才见她于场上肆意?驰骋的样子,马蹄所起所落掀起委于草地的片片梨花,空中落英缤纷,长帛随风飞舞,她策马踏花而来。
倒是意?气风发。
他想要这样的江锦书。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江锦书。
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一场结束时,江式微方比齐珩方多了?一旗,倒是险胜。
几场下来,终是江式微赢了?齐珩。
不过?也还好,毕竟是输给自己的皇后,别人只道是陛下疼爱皇后,有意?让着皇后的。
然唯有齐珩心知,自己是半分未让江式微。
这是她自己的实力。
东昌公主见二人归来,忙道:“殿下赢了?陛下,陛下是否该给予些赏赐?”
她知道江式微的性子,便是江式微不要,她也得替她开口要来。
“都会有赏赐的。”齐珩笑道。
赏赐都是提前?备好的,但给江式微的齐珩却要另想一想。
江式微见齐珩额前?冒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怀中锦帕,想递给齐珩让他自己擦,谁料齐珩只是稍俯下身往她这边倾斜。
意?思是,他要她给他擦。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子也还在身侧,江式微有些羞赧,只觉做不来这些亲密举动。
又?见齐珩已然如此,江式微只好细细地拭去齐珩额前?的珠滴。
一旁的安国公娘子反应过?来,掩面笑道:“陛下和殿下真是恩爱。”
齐珩自然握住了?江式微的手,朗声道:“今日?击鞠赛办得甚好,在座的诸位都有一份功劳,有诸位在,我大晋必将国祚绵长。”
众人齐拜道:“陛下鸿福。”
回?立政殿的一路上,齐珩还算和颜悦色,待回?了?立政殿屏退了?身边侍候的人后,便冷了?下来。
面上可谓阴雨连绵,不见任何喜色,他冷漠道:“骗我。”
“我只是说,我不熟,没说我不会呀。”江式微笑道。
“能熟稔得那样,还说是不熟?”齐珩讽道。
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江式微见此,明知是自己理?亏,只得上前?拽着他袖子,哄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明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齐珩气不打一出来:“惊喜倒没有,成惊吓了?,你?知不知道那么高的马,如果你?真掉下来,会伤得有多严重?你?有没有考虑我会有多担心?”
“再如何,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齐珩冷声斥责道。
“我知道了?,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江式微乖顺地点了?点头。
齐珩冷哼一声:“还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江式微笃定?道。
她原是想看看齐珩会不会着急,可当她真晓得了?,倒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辜负齐珩的真心。
“那,不气了??”江式微轻声问道,眸中带着忐忑不安。
齐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已然如此,他气又?有何用?
“方才我见兄长和含章都有赏赐,为何独我没有?”江式微想到什么,闷闷道。
在场儿郎得到的都是镶嵌了?玉石、象牙的马鞍,娘子们的是支步摇。
“有的。”
步摇发钗之类的东西,齐珩知道她不缺,故而他并未想送这些。
只见一小黄门抱着一把琴入来,将琴直于桌案上,江式微眸中带着亮光,讶道:“九霄环佩?”
齐珩含笑颔首。
他和江式微的初遇,便是因为这把琴。
他知道,她喜欢。
“你?舍得?”江式微倒是没想过?齐珩会将九霄环佩送给她。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就好。”齐珩挑眉笑道。
你?喜欢就好。
只要你?喜欢。
江式微心中思绪万千,有欣喜,有惊讶,有疑惑。
为什么齐珩会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江式微忽然上前?抱住了?齐珩,久久未语。齐珩未料到她这一举动,也是她动作太?快,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被她抱住。
齐珩轻声问道:“锦书?”
江式微闭上眼,双手抱紧了?齐珩的身子:“我想抱一会儿。”
齐珩没再搭话?。
葱窗棂透过?的日?光流转于相拥的二人身上,齐珩稍稍低头,然只能看到她的发髻。
江式微一直闭着眼,良久,才放开了?齐珩,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便掩饰笑道:“刚才打马球有些累,想靠你?身上歇一会儿。”
齐珩未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须臾,高季入来,笑对齐珩道:“陛下,伯瑾和汾阳郡王还在紫宸殿等您呢。”
齐珩闻言,对江式微嘱咐道:“我先回?紫宸殿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待齐珩走后,江式微有些失神地走到桌案后,见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只花环和九霄环佩。
发觉自己失神如此,忙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信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稼轩词,打开她还未看尽之页。
眼瞧着那一页上面正?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青山?
倒是极好的意?象呢。
江式微细细研读着上面的话?,大致了?解其中之意?。
我见那青山潇洒妩媚,想必青山见我也应是一样的。
书中词人已然找到了?他的青山,那么自己的青山又?在何处呢?
虽是如此思虑着,只是眼前?无厘头地出现了?那抹绯色身影,心中忽有暖流而过?,眼波中水光潋滟,想起方才之状。
青年策马踏花而来,俯身轻轻递给她一只花环,在场之人众多,然他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江式微不自觉地用手折了?折书页,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江式微忽而一笑,将一切全然理?通。
她的青山,她已经找到了?。
就在眼前?。
她喜欢齐明之。
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落在旁边的笔墨上,而后提笔于那两句话?旁留下一行小字。
字字娟秀,不似平常的潇洒,反倒带了?闺阁女儿的柔情与羞涩。
江式微见上面的墨迹风干,缓缓合上书,唇边带着浅笑。
纵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墨迹也不会随岁月逝去而退却,她的真情亦是如此。
春日?里,清风中,柳条刚舒时,泛黄的书页上已然写?了?少女的心事。
她将它藏在诗词中,湮没在书卷里,就像大相国寺那日?她帏帽上的轻纱,只要他一掀手,便可见到青山真颜。
那时,她的一腔情意?,唯一的心事,也将如抽丝剥茧般毫无避讳地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