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第24章
崔令宜心事重重地出了浴,回了屋,坐在暖盆边烘头发。卫云章则坐在一边,安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碧螺来跟卫云章说:“夫人,可以沐浴了。”她替卫云章把头发绑好,扶他从崔令宜身边路过的时候,似乎有些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崔令宜:“……”
碧螺的忠心她是清楚的,什么也越不过自家娘子去。现在在她眼里,“卫云章”大约已经从一个“温和体贴的好姑爷”降级成了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禽兽”了吧。
真是对不住了,卫三郎。
卫云章一进浴房,崔令宜便立即起身,把尚未干透的头发在头顶扎了个髻,披了衣服匆匆出门。端着茶水过来的瑞白不由咦了一声:“郎君去哪儿?”
崔令宜面不改色:“临时想起一事,去趟书房。”
“这么着急?小的给郎君先把头发擦干吧,这样容易受凉的。”
“不必,我只是去找个东西,很快就好。”崔令宜道,“开门去。”
书房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钥匙在瑞白手里。瑞白把茶盘搁在一边,给书房开了锁,又问:“那小的把茶水放这里头了?”
“放回卧房吧,我很快就回来,你在房里等我便好。”
瑞白不疑有他,依言退下。
崔令宜立刻关上书房大门,开始搜查起来。她并没有一个特别准确的目标,也不知道自己能搜到什么东西,但她如今既然占了卫云章的这个身份,那便不能不利用起来。
她按照惯例检查了书案、书架、茶座等地,都没发现什么暗格;墙上挂的字画也都掀开看了,背后没有密道;摆在桌上的那些装饰,也都只是单纯的装饰,不是什么可以运作的机关。
她又擡头看向上方房梁。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用力一点,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蹲在房梁上了。
崔令宜:“……”
她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却还能直接跃上房梁,难道是因为她脑子里熟练掌握轻功技巧吗?她不相信一个没有武功底子的身体就能做到如此。
可她明明之前检查过他的手。他只有一双文人手,没有剑茧,如若他明明练过武,却不曾练剑,那练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拳法?
想象了一下卫云章打拳的画面,崔令宜登时一个激灵。
如果不练剑,那他练的是什么?那座荒院老宅里的剑痕,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崔令宜皱起眉来,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又是泡药浴又是抹膏药,刻意去除过手上的武茧?而且卫云章的身上,也确实没有明显的疤痕。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总不能是卫云章早知她要来潜伏,所以特意给自己重新捯饬了一番吧?她值得他这么费心吗?
不,不对。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个意外。他应该是早就有别的目的。
当初楼主安排她假扮崔四娘的时候,曾嘱咐她,崔家名义上虽是平民之家,但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她进去后,需得多多探听朝中事务,了解贵族内幕,摸清各家境况。当时她还很诧异,因为拂衣楼一向只管江湖事,不碰朝政。但楼主却说,并不是让她去杀人,只是去搜集情报,所以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后果,叫她放心。那时她才十四岁,便也听从了。
后来,楼主又让她嫁进卫家。这个要求实在怪异,为了安抚她,楼主终于肯告诉她,是幕后之人给了拂衣楼一大笔钱,要求拂衣楼查一查卫府的秘密。卫府根深蒂固,可不是扮个丫鬟装个伙夫就能成功打入内部的,因此,才特意选中了她,嫁进卫家,去成为卫家的一份子。
她问到底要查什么秘密,楼主却再也不肯多说了,只说这已经不简简单单是钱的事情,让她不要多管。但凡查到什么可疑的线索,统统上报便是,有用与否,自另外有人裁夺。
拂衣楼终究还是蹚进了朝局的浑水里,崔令宜被迫卷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她猜想,卫府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幕后之人就是想利用她,来找到卫府的罪证,好扳倒卫府,自己得利。毕竟,若是卫府清清白白,她的任务就不应该是“寻找线索”,而应该是“伺机陷害”了。
她进府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把完整的卫府地图画出来。她都快要画完,准备找个日子去交接了,却临时被卫云章横插一脚,不得不搁置了计划。不仅没能把地图传出去,还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
她的眉眼陡然阴郁起来。
如果说一直以来,卫云章都把自己会武一事瞒得很成功,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跟她一样会演?她是不是早就着了他的道而不自知?他的那些情意,也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很难再压制。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昨日卫云章带她出门的目的。如果回门那夜,背后的目光就来自卫云章,那她这么多日来的伪装,在他眼里岂不是和乐子一样?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她的身份,便故作深情,看似是带她出去玩,实则是早早买通了其他杀手,欲置自己于死地——溺死是最不惹人怀疑的。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做那一出戏,买通大和尚表演求签给自己看呢?而且,如果卫云章真的发现她图谋不轨,起了杀心,肯定要先和家里人串通的。但她和卫云章互换之后,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来问她,“崔令宜”怎么没死。
崔令宜晃了晃头,感觉脑袋都要爆炸了。好像什么事情都很可疑,但仔细一推敲,又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她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光靠猜没用,得掌握实质性的证据才行。急不得,急不得,愈急愈容易出错。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
书房的横梁上都是灰尘,不像是有人会来的样子。看来这里也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她略感失望,跳回了地面上。
书房里还剩下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查,那就是这里面的各种文稿资料。几百本书,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书箱,鬼知道哪里有问题?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进行特殊的设计,比如在书里夹根头发丝,下次翻开的时候发现头发丝没了,就说明被人动过了。
她暂时还没有这样的精力和时间去一个个排查——卫云章可能快出浴了。
她定了定神,打开书房门,负手阔步回了卧房。
“郎君回来啦。”瑞白捧着一块毛巾道,“小的专门烘热了毛巾,给您留着擦头发用!”
“好。”崔令宜道,“碧螺和玉钟人呢?”
“去伺候夫人沐浴了。”
崔令宜眉毛一挑:“进去伺候了?”
瑞白:“这……小的倒不是很清楚。小的现在去门口瞧瞧?”
“不必了,我随便问问。”崔令宜道,“毛巾给我,我自己擦吧。你去把书房锁了,然后去让厨房准备早膳。”
“好嘞!”瑞白应声去了。
崔令宜坐了下来,解了头发,继续慢慢地擦着。
浴房里。
卫云章坐在浴桶里,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其实头不疼,但是只要一想起门外面那两个丫鬟,就感觉一阵幻疼。
今天她们两个也想跟着自己进来,只不过这次的理由不是“怕伤口沾水”,而是“看看夫人有没有事”,卫云章不肯,她们还以为是他在害羞。他越是推拒,她们越是坚持。
玉钟年纪小点,还有心说笑:“夫人放心吧,我们面前,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夫人定是累了,这种时候,可不正需要我们吗!”
碧螺则想得多些,忧心忡忡地问他:“夫人头上还有伤,郎君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来?若是夫人你不舒服,就大胆告诉奴婢,奴婢向老夫人告状去!”
卫云章吓坏了:“我和她……我和三郎什么事都没有!你可别乱去找外祖母!我只是做了一夜的噩梦,夜里发了汗,身上难受,所以才早上沐浴的。”说罢,还不忘为自己正名,“三郎岂是那样不知分寸的人!”
她们这才放过了他。
此时此刻,卫云章坐在浴桶里,长叹一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面待了不少时间,心情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激荡,渐渐归于平静了。除了不能沾水的头皮,他已经把身上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
多点东西,少点东西,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无非是一团血肉,大家都一样,这样想着,精神便松快了许多。
他抹了把脸,从水里站了起来。
原本以为她长了一副娇柔模样,落水后应该病个几日,不料她的身体倒是比他预想得好不少,能跑能跳,唯一不健康的就是后脑勺。
之前隔着衣服搂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身上都没几两肉,需要好好补补,但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不是她不长肉,而是那些肉并不是软肉,相反,都薄而坚实地贴着骨骼,稍一用力,便能看见微微的鼓起。
难道是她喜欢锻炼身体?平时没看出来啊。
他换好衣服,开门出去,碧螺和玉钟见她安然无恙,头上也没有沾水,总算是放下了心,进去收拾浴具了。
回到卧房,崔令宜已经烘完了头发,朝他微笑:“三郎饿了吗?早膳很快就好。”
卫云章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用完早膳,卫云章对崔令宜道:“四娘,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怀疑是这件事,才让我们两个互换了灵魂。”
崔令宜顿时一凛:“什么?”
卫云章道:“我得向你承认一个错误,昨日带你去求签,求出来的全是上签,其实是我早就安排好的结果。”
这件事崔令宜早就知道,但她还是故作吃惊道:“什么?”
卫云章轻叹一声:“我是觉得,恰逢解禁,我又正好休沐,理当带你出去走走。都说普华寺求签很灵,我虽然不信这个,但我想,去讨个彩头也没什么,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崔令宜睁大眼睛:“所以我求出来的,其实不是上签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买通和尚,行不诚之事,而后又因为嫌人多,明明都已经到了普华寺了,却不入大殿敬香。”卫云章道,“你说,是不是我惹怒了佛祖,才会招来这样的祸患?”
崔令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也不无辜。谁让她一个杀手大摇大摆进到佛寺,还妄图求个上签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神色如此自如,莫非落水之事真的不是他设计?
“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佛祖既然是佛祖,就不会这么小肚鸡肠。更何况,佛祖若真要惩罚我们,为什么要连累其他百姓一起落水?这还是佛祖吗?”
卫云章小声问道:“你也不信佛?”
崔令宜也小声回答:“佛祖若是有用,就该让父母早些找回我才是。”
卫云章摸了摸她的头,又道:“我本也不信,可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发生,已不是人为能做到的了。”
“那怎么办?普华寺现在都禁止出入了,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再去了。”
卫云章:“今日早朝必会议起这事,你去跟瑞白说,让他去宫门外守着,父亲一下朝,就去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崔令宜道好。
卫云章便教她说了一遍,她有样学样地把瑞白叫了进来,嘱咐了下去。
瑞白刚走,卫夫人就带着大夫过来了。
“母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卫夫人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你们一大早就起来沐浴了?”
卫云章赶紧解释:“我昨夜没睡好,总是做噩梦,身上发了汗,也牵连三郎起身照顾了我几回,因此早上才沐浴的。”
大夫道:“秋冬换季,正是容易着凉的时候,夫人又有伤,更要多加注意。沐浴的时候,伤口不曾沾水吧?”
卫云章心虚道:“不曾。”
卫夫人:“大夫你再瞧瞧她的伤口如何了。”
大夫给卫云章拆了绷带,沉吟良久才道:“夫人这伤……”
卫云章和崔令宜顿时紧张起来。
“夫人这伤其实不重,只要不沾水,好得就快。不过后面结痂的时候,很容易痒,夫人可千万得忍住。”大夫道,“昨日缠着绷带,是防止再渗血,现在已凝固,倒不必继续闷着了。我给夫人再上些药便好。”
上完药,大夫又给二人搭了脉,确认二人身体都无碍,再开了一份凝神补气的方子,卫夫人这才放心。
等大夫走了,卫夫人才有心情坐下来喝杯茶。
“昨日出了事,好些亲戚想上门来探望,都被我婉拒了。”她对崔令宜说,“若是这几日有朋友想来看你,三郎,你也先别见了,等你父亲那里有了定论再说。”
崔令宜:“自然该是如此。”
让她见她还不想见呢,朋友见面,一张嘴不就全暴露了?
卫夫人又问卫云章:“四娘,昨日之事,你跟崔公说了没有?”
卫云章摇了摇头:“尚未。”
卫夫人便微微蹙了眉:“我不曾收到崔家的消息,还以为是你已经让丫鬟去传过话了。”
“昨日外祖母来过,许是她那边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卫云章只得道。
正说着,门口有人来报:“夫人,崔公来了。”
卫夫人这才笑了一下,道:“真是说来就来。我就说嘛,崔公就算再忙,也不至于问都不派人来问一声。还不快去请?”
崔令宜和卫云章对视一眼。
卫云章又开始冒冷汗。崔公来了,不会又像昨日侯府老夫人那样,要关上门和他说些体己话吧?
不一会儿,崔伦便进来了。
卫云章:“……爹。”
崔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焦虑道:“是伤到了哪里?”
卫云章:“后脑勺撞伤了一点,别的都没事。”
卫夫人道:“崔公放心,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很快就能好。”
“让夫人见笑了。”崔伦朝她颔首,“我是昨日傍晚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消息,赶回家中时,已经很晚了,我便想着今日一早再来拜访。”
卫夫人笑道:“你我亲家,何来‘拜访’一说?又不是远嫁,崔公何时想女儿了,随时可以过来探望。若是四娘想崔公了,也自然可以回去找崔公。”
崔伦叹气:“好端端的,那桥栏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案件还在查,到时候自然会要给我们两家一个交代的。”卫夫人道,“崔公也多日未见四娘了,四娘说她昨夜做了噩梦,想来是受了惊吓,崔公多安慰安慰她,想来心情能好一些。”
崔伦又叹了口气。
“我想起府中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先走一步,崔公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外头的下人便是。”卫夫人道。
崔伦:“多谢夫人了。”
崔令宜也起身:“那……崔公与四娘先聊,小婿让他们再去多泡些茶。”
卫云章:“……”
好嘛,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好在这是崔公,总比侯府老夫人熟悉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