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莫尔(2 / 2)

***

宿命、宿命……可笑,这是谁承认的宿命!

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似乎在咆哮、在怒吼。

他在怨恨、在愤怒,也在悲哀。

他怨恨陈勾的自作主张,绝不承认自己也被王太微异化、成为了她那些该死眷属的一员!成为了注定要被她食用的食物!

他愤怒王太微的执着、她的人性,那些人类的死亡于她何干?这个世界的毁灭于她何干?世界未曾善待于她,她又为什么要用自己仅剩的灵魂和自我去为这个世界陪葬?去和那些肮脏的疯子同流?她为什么总是要这么固执!

兽性、人性、神性,兽性是最原始的欲望、是最本能的渴求,是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无法脱离的本欲,神性是天上的星辰、是高维的病毒,是一旦纳入便瞬间转化且无法剔除的绝对规律。

只有人性,它如此弱小、如此细微,弱不禁风,微不足道,就像是蒲公英,就像是萤火虫……

她用什么去和另外两者斗?她能用什么去和另外两者斗!

但是他也是悲哀的,即便如此,他的内心竟然也没有丝毫抵抗之意,就像是主动送入蛛网的猎物,主动扑入火焰的飞蛾,像是被献祭的羔羊一样向神灵献上自己……

可是,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操控身体向她献祭的、她眼眸中所注视着的——都不是他。

都不是他。

……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属于她了。

在它还是一条蛇,在漆黑阴暗的海底,看见她像是一颗星星一样掉入大海的时候。

……

人性是弱小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即便是人类,在文明和太阳照耀不到的地方,兽性就会像黑暗中的虫子一样慢慢滋生。

而神性则太过坚固、太过无情,根本不会被任何外物所动容、冲刷。

所以,王太微需要更多的人性,才能与它们和祂们抗衡。

……

幸垣们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守卫,他们看起来尤为沉默。

现在,他们看起来像是同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操控着不同的身体罢了。

一个幸垣走到王太微的面前,他看起来有些特殊,并且露出了一个王太微很久没有见到的,灿烂的笑容。

“太微。”他轻声唤道。

王太微坐在地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而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明明说好要保护你的,结果到现在才出现在你的面前……”

王太微依旧保持了沉默,其实她并不记得,幸垣曾经说过要保护她的话。

“我没有说过吗?那么从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幸垣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道:

“我的那些分身很讨厌吧?其实我也很讨厌他们,太傲慢了,真不想承认他们也是我的分身、是我性格的一部分……”

“不过他们都很喜欢你、想要接近你,所以你因为少数嘴巴不好听的家伙就讨厌我们、讨厌我……”

“其实在海上的时候、在孤岛上的时候,看到你一直保护我,我就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够来保护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挠了挠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高兴地说道:“现在看来,我的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其实王太微也不记得,自己有保护过幸垣了,那些记忆对她而言,似乎变得有些遥远了。

不过幸垣记得。

他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太微,突然收敛了笑容,有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眼睛——那里有为上一个人流下的血与泪:“你不要难过。”

“我不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我是真的很开心。”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喜欢我的父亲并不存在、宠爱我的母亲也并不存在。”

“直到遇到了你,我才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记忆。”

“只可惜,那些记忆里的我实在是太没用了,又莽撞、又怯懦……还很啰嗦、很吵闹……”

“我时候在想,要是和你遇见的,是更加沉着稳重的我就好了……说不定,你也会更加喜欢我一点……”

王太微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

“别难过,”幸垣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我真的从很早开始就期待这一天。”

“你知道吗?”他挠了挠头,表情变得有些苦恼,“海里面真的很冷,很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也没有可以和我说话的人,只能一直一直回忆在船上的时光、在海上的时光……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海底真的好冷啊,还很黑,只有那个讨厌的家伙一直在攻击我。”幸垣抱怨道。

“不过总算,我已经杀死它了,这还得多亏我的‘父亲’为我制造了那么多复制体……”

“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从海底走出来……我已经变成了一株榕树,变不回人了。”

“所以现在能站在这里、能够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我以后,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冰冷黑暗的海底了。”幸垣开朗地笑道。

“……骗人。”王太微缓缓说道,声音嘶哑得吓人。

你明明还可以站在这里,还可以去世界各地,还拥有世界各地的分身。

“我没有骗人。”幸垣连忙慌张地解释道,“就算是分身,那也是一个视野而已……我的本体,还是一直在海里的……”

“所以能够脱离海底,还能够帮助你,我是真的很高兴!”

“真的真的,很高兴!”

他又摸了摸王太微的眼睛,那里涌现了新的血与泪,他有些欣喜,又有些酸涩。

最后他只是欣然地说道:“不要难过,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座孤岛,就算没有死,也不过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更替的躯壳、一个被虚假的谎言装满的工具……”

“你让我看到了真实,让我体会到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情感。”

“是你塑造了我的‘人性’。”

“所以,我愿意将我的心交给你……不,我早已把我的心交给了你。”

幸垣拿出了一颗宛如红宝石一样的心脏,这是被王太微藏在奥林科的角落里,现在,被他重新拿到了她的面前。

“它将永远属于你,而我的情感,将成为永远保卫你的屏障。”

那颗美丽的心脏被放置到王太微的手心上,在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便如血液一般融了进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而在这颗心脏消失的瞬间,一旁守卫着他们的“幸垣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身体瞬间失控,化作乌黑一片的人形枯树。

而那个摸着她眼睛的幸垣,也瞬间化作了一朵朵粉红色的榕花。

……

幸垣的感情似乎更加充沛,在他融入的刹那,像是有无数情感在她的心中炸开。

明明充满了欢欣与雀跃,可是,血与泪却从她的眼中流下。

而看着这一幕的邝灵台,他感到了一股从内心深处涌起的……嫉妒。

嫉妒犹如来自地狱的火焰,不断灼烧着他的灵魂,像是虫豸一样啃食着他的心脏。

是的,他在嫉妒。

因为在此时此刻,他与王太微竟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哪怕他如同陈勾和幸垣一样牺牲自我……他的信仰,恐怕也不会因为他的举措而动容半分吧?

嫉妒、嫉妒……他从t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在他被卖到马戏团的时候、在他被关在笼子的时候、在他像是动物一样被人观赏向人表演的时候,他以为,他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只野兽、彻彻底底抛却了人类的情感。

哪怕他已经从那里逃离,儿时的经历依旧如跗骨之蛆一样缠绕着他……而每当在他站在镜子面前练习微笑的时候,他也无法理解,明明自己学来的笑容是如此灿烂阳光,为什么大家总是会对他露出惊恐畏惧的神情?

难道他还不够像正常人吗?

不理解,那就不用理解。

毕竟人与人之间总是隔着笼子,这些笼子总是很难打破。而笼子里装的如果不是别人,那就会变成他自己。

所以,他像是过客一样观赏着世界上的人,将他们的喜怒哀乐镶嵌在画上,审视人类的丑态,就如同过去的客人在笼子外观赏他一样。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

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如此魔性,她如此冷漠,却又如此固执,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暗自藏着无人可知的忧郁迷茫……她是纤弱的,却又是顽强的,她是冷淡的,却又是炙热的……炙热得烫手。

也许一开始,他就不应该观察她,这是他坠入深渊的开端。

这些天选者天然就带着魔性,他不该因为没有被其他天选者异化,就擅自带着傲慢去接近她。

是的,那都是因为完人的魔性!是因为完人可怕的异化能力!

所以,他才会生出这样多余而无用的情感,仿佛他又变成了那个孩子,回到了那个狭小冰冷的笼子中。

这是他犯下的错。

可是哪怕他用尽一切方法,甚至是主动让自己进入科学会的“笼子”,成为他们的试验品,也依旧无法将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去除。

而她呢?

明明是她将他早早就锁上的多余情感从笼子里扯出,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不负责。

多可恨啊。

他憎恨着她。

也憎恨那个无用而懦弱的自己,那个一见到她就忍不住开花的自己。

因而到了此刻,他也要让她带着他的憎恨、他的嫉妒,他的不甘与怨愤,一同一同纠缠下去,直到永远,直至永恒。

王太微知道邝灵台在向她走来,但是她却毫无反应。

直到邝灵台的藤蔓将她的脚踝死死抓住,数不清的花粉散在她的身上,她才擡起头,沉沉地看着邝灵台。

幽幽的香气芬芳扑鼻,王太微看着邝灵台终于不加掩饰的、憎恶与仇恨的目光——像是抛却了他所有的伪装,但她只是用没有起伏、毫不在意的声音说道:“现在的你,无法打败我。”

“你就算是想对我下手,也不该是此刻。”

于是邝灵台的目光更加充满憎恨,无数翠绿的藤蔓像是蛇一样将她缠绕,舔舐走她眼中的血与泪。

他走到王太微的面前,直视她的眼睛,他身后的鲜花却开得更加妍丽美艳、芳香四溢。

“我憎恨你。”淬了毒一般阴寒的声音在王太微的耳边响起。

“憎恨你的笑容、憎恨你的眼泪,憎恨你的悲伤、憎恨你的欢喜,憎恨你的痛苦、憎恨你的冷漠……我憎恨你灵魂与身体的一切。”

王太微擡眸看向他。

鲜花在这里盛开,繁华过后,便是衰败,只有一朵花还孤零零地长在宽大的藤蔓上,很快就枯萎,然后,一个洁白的果实在花朵的位置长出,被藤蔓们簇拥着,送到王太微的面前——

一颗纯白的、不染丝毫尘埃的果实。

还有他最后的声音——“我会永远憎恨你。”

“原来如此。”王太微闭上眼睛,接过了这个纯白的果实,任由它化作透明的液体融入身体,任由身旁的藤蔓像是花一样枯萎。

“我接受你的憎恶,直到永远,直至永恒。”

因为爱,所以恨。

人性是如此复杂,它包容了一切。

……

那颗眼睛在王太微的手中滚了滚,似乎在安慰。

有羽毛飘到了她的面前,但是沾了血。

安特罗走了进来。

如果他还拥有那双洁白而庞大的羽翼,那么他一定走不进这巨榕树临时搭建出的庇护所。

但是他背后的双翼消失了、被折断了,只留下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斑斑。

能给安特罗留下这样的伤势,自然也能把安特罗彻底留下……所以安特罗出现在这里,可以说,安特罗是被它们主动放走的。

就像它们不再攻击,任由她的眷属们在这里汇聚,然后消失一样。

“它们说,这是命运。”安特罗开口道,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他依旧是冷峻的,连声音也像是雪山上难以融化的冰雪——不过此时此刻,雪山上的冰雪已经开始融化,所以这个比喻便显得有些不恰当起来,那便只能说,安特罗的声音比雪山上的冰雪还要冰冷——

“但是我不信命运。”

虽然是阿度兰人,虽然是太阳神的信徒,但是安特罗,并不相信命运。

作为传承悠久的贵族后裔,他见惯了神庙的祭司用虚无缥缈的神谕谋取私利,也见惯了家族的亲人因扑朔迷离的预言而耗尽心血,直至枯竭。

对于下位者来说,命运是虚无却又真实存在的,无可逃避、无可脱离,但是对于上位者来说,命运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双双大手,用一个个冰冷的工具将棋子们推到该有的位置罢了。

他见过那些人在黑暗中露出的笑容,很丑陋。

所以,他不信命运。

当然,在他漫长而枯燥的人生中,这种坚定的认知偶尔也会出现些许偏离——因为他从海里打捞出了精灵。

黑色头发的精灵,拥有漆黑如夜空般的眼睛。

他有时候会恍神——这究竟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亦或者只是一个偶然?

如果只是偶然……那么,他该有多么幸运,才能够在无数个偶然中遇见了精灵?

其实有一件事情,安特罗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他随着海鸥的气息一路来到雪原上时,吸引他的与其说是仇恨,倒不如说是这些鸟类散发出的血肉芳香。

他有时候也会失控,但是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他,让他艰难地远离人群,用暴风和冰雪,来发泄自己心中难以克制的暴虐与杀欲。

所以他是多么幸运,在这个不幸的世界,依旧保留了作为人类最珍贵的东西。

不过,虽然对于命运有过短暂的动摇,但是安特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所以现在他依旧可以对王太微认真说道——

“不要相信命运。”

他一向是寡言的,即便在当下,也无更多的话可以说了,哪怕他们被逼到此刻,哪怕他们被别人操控着走向棋盘中早已写好的未来,哪怕他想要摸摸她的头,他也只是半跪在地上,像是一个忠诚的骑士一样,注视着王太微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道:

“不要相信命运。”

“我……会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