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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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官司打完,不仅保住了明珠戏馆,工部局还额外赔付了梁画玉两万元损失费。
两万元哪里是小数目?租界里赢了洋人的官司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梁画玉“巾帼英杰”的名声就此响彻上海滩。一夜间铺天盖地全是她的报道,人人皆呼大快人心,明珠戏馆的生意更红火了。
除了梁画玉,还有两件新闻也在此间传得沸沸扬扬:
其一是有关“周先生”。
当日庭上,这位“周先生”以日本盛霖公司负责人的身份出现,虽用的是化名,守在门口的记者却还是纷纷认出了他真实的身份。
一个中国人,跟外国的政府机关合资开办公司也就罢了,竟还亲自出庭与同胞打官司?看来谣传非虚,当年将宋方州从狱中劫走的果真就是日本人,此人已彻底沦为日本人的走狗了!最要紧的是,左右也才过去三个年头,走私一案尚未销声,此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到了上海租界,显然是根本没把同胞放在眼里!
纵然不忿至此,各家新闻社却依然不敢点破此人身份,更不敢提及盛霖公司名头,唯能以夸张漫画说话,暗讽某些人是中华皮、东洋心,极其无耻。
其二是一则暗杀新闻。
就在此案判决三日以后,有人报案,地产大商魏子贺死在了自己的寓所。
这是个上海滩响当当的名字。此人不仅经营地产,还担任工部局华董兼法租界华人商团司令,与各国驻沪的上层人物关系均都密切。其丧命于一把日本军刀,胸腹整个被贯穿,死状极其惨烈。
从这把日本军刀来看,似乎也不难猜想,此人之死势必与工部局的败诉有关——
回首当日庭审,工部局原本立于不败之地,却被梁画玉拿出的证据一击而溃,就此乾坤逆转。那证据是一组照片,清晰记录着盛霖公司大量贿赂工部局的行径。明摆着的,日本人定是查出了端倪,断定那个泄露证据的人就是魏子贺,这才要了他的命。
至于,刺杀魏子贺的究竟是何人,此人何以能在租界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便成了谜团,警方一连追查了半月也毫无头绪。
“你也觉得是我?拜托,我哪会用那劳什子日本军刀?我都嫌晦气!”
宋方州好笑地看一眼陈雪堂,抽了口烟,在烟灰盅里掸了下烟灰。
眼下,他二人坐在一间明珠戏馆的包厢当中。
屏风外人来人往,嘈杂不断,间或传来鼓掌叫好之声,连台上的正戏也听不那么真切了。无人想到,就在这么间不起眼的、甚至只由简单屏风隔断的包厢里,坐着的竟是近日频频出现在新闻纸上的两位主角。
侍女进来沏了一番茶水便出去,宋方州夹着香烟的手轻挥一下,继续道,“是上白石真彻亲自动的手,啊,就是那个石秋寒。他早看那个姓魏的不顺眼了,说他首鼠两端,对他们狗屁帝国不够忠诚,此番我稍一牵引他便信了。”
陈雪堂盯着宋方州指间那一点火星,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这个上白石身手相当不错,看上去倒是温文尔雅的。”
“人家是日本陆军出身,只不过家里是做香料的,气质就优雅些,不过跟你比还是差远了。”宋方州随口说着,忽然重复一句他说的“身手不错”,随即饶有兴致地盯过去,“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身手相当不错喽?”
陈雪堂没说话,他便吐了口烟雾,见那人横了一眼过来,唇角笑纹越发舒展,“t我就当你夸我了,这可非常难得。”
“说正经的。”陈雪堂指尖一敲桌台,面色郑重起来,“李行露眼下在何处?”
“我找人将她送到香港去了,应该早到了。”
“这丫头不简单,你最好盯紧些。”
“展开说说。”
“我也只是猜测,我觉得李行露之前砍人双手是有意的,目的就是闹大此事,引你回来,找机会对付你。甚至,她可能已经有计划了。”
陈雪堂说着,语声虽轻却字字清楚。
虽然他用的是“猜测”一词,不过宋方州了解他的性子,没有根据的事他是绝不会盲目猜测的。他没说话,沉默等待陈雪堂进一步的解释,果真听他继续道,“眼下之事,虽说魏子贺这边已经死无对证,但李行露晓得你与聂昭的关系,对李昆展的死也比旁人知晓更多内幕,当然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你才是将证据泄露给我的那个人。我担心的是,她会找日本人说些什么,上白石真彻此人我听老师提过,年纪虽轻,心思却极其缜密,为人也十分多疑,你千万别大意。”
宋方州缄默良久,点了点头,“放心吧,魏子贺这条线我早有铺垫,没那么容易被人找到破绽。你不知道,接到尊师信函时我便调查过,究竟是何人藏在抵货会里,借着露露的手大赚通融费,结果就是这个姓魏的。从那时起,我便已经在上白石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如今是他自己怀疑到姓魏的,不关我事。”
宋方州擡手抿了口茶,修眉微挑似又回到起先的松弛状态,拍拍陈雪堂的肩道,“你看啊,我来上海这一趟,既帮你们扬眉吐气打赢了官司,又借上白石这把刀铲除了魏子贺这个狗日的混账货,我这一趟来得值不值得?”
陈雪堂不答反问,“你还是要回哈尔滨么?”
宋方州一笑悠然,“当然了,我这一走,不知多少北方佳人思念成疾啊!”
“我问你句话,你别跟我胡扯。”陈雪堂蓦然擡眼,目光笔直地投过去,却是沉吟一刻才开口,“你与金太太……真如旁人传的那样么?”
“什么意思?”
“你心里若真有了旁人,便再不要回上海了,别叫她撞见你与旁人好。”
宋方州眼神一滞,也不问陈雪堂口中的“她”是谁,随即垂了眸,自嘲一笑,“我与她,缘分早尽了,没什么好——”
“可她总是哭。”陈雪堂截过话来,眉间闪过一分若有若无的痛楚,无声叹息,“这些年,其实,我和她始终都……”
语声顿住,宋方州也不追问,不知多久才听他继续道,“方州,她从来没忘记过你,她心里只有你。”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