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昭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惊愕盯了他,已然脱口,“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方州重新展了笑容,任凭壁灯光晕将他轮廓勾勒得愈发鲜明,微挑的眼尾带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阴与寒,“你是如此伶俐的女子,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要你出庭讲些什么吗?”
这波澜不惊的话语,竟如同一根浸毒的针,传入耳中,直刺心底。
聂昭缄默一刻,竭力维持住镇定的神色,冷冷一笑道,“你要我讲的是,你宋某人忠肝义胆,上演了一出范蠡献西施的戏码。是你有意将我派到陈雪堂身边,为的就是获取他与日本人走私的情报。也正因为我的情报,你才可率领警务部连夜赶去拦截那批货,你要的不仅仅是脱罪,你更要彻底铲除陈雪堂这个异己,对不对?”
“聪明。”
“无耻。”
“你今日才晓得我无耻么?”
话音未落,聂昭手腕一翻,整杯冰凉凉的茶汤已尽数泼到了宋方州脸上。后者眼也未眨,就那么如同石雕般凝视着她,见她使力将那空杯砸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一瞬间碎片飞溅,心绪未及停歇,台上已走马换盏,倒并非是聂昭所猜测的《斩丁原》——
浩然正气冲霄汉,
惊醒了星斗闪闪寒,
骇浪奔涛增婉转,
风叱云咤也缠绵……
难说清天缘凑巧,竟正是一出《赤壁之战》。
刀兵铿锵的回旋里,二人俱都凝滞了神情,就那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仿佛一同回到了那个春风拂来、花树摇曳的日子里。
老将军珍重,
此身经百战,
珍重了东风初送第一船……
此一段已唱到了赤壁决战前夕,孙吴定下了苦肉降曹的计谋,老将黄盖整装待发,统帅周瑜亲身赶到江边送行。聂昭垂眸听着,眼前明来暗去,恍惚已是那一道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却听宋方州蓦地开口,“妈的,倒真被他做了一回周公瑾。”
那话语极轻,极淡,显然是不经意间吐露的心迹,却听得聂昭心念一动——
谁?
谁做了一回周公瑾?
陈雪堂么?
那么黄公覆又是谁?
意乱如麻之间,台上曲调依旧,铿铿锵锵,大江东去——
大江待君添炽碳,
赤壁待君染醉颜,
松柏劲骨当岁寒,
你谈笑去而谈笑还……
一瞬间如梦方醒,聂昭猝然回眸盯住宋方州,险些将桌面的碗碟俱都拖带坠地。她一概不顾,只定定凝视他的眼,声音道不清是颤是哑,极艰难地开口,“方州,你,你其实——”
宋方州未言未动,眸中却有红波涌起的动容,转瞬犀光一闪,那女子已应声住了口——
“先生,太太,点一支歌吧!”
不知哪里来的女子骤然出现,手中执一张破旧的曲谱,极力往聂昭身前递着。
聂昭闭目沉下一口气,这才终于醒了神,惊觉眼前是个卖唱的可怜女子,二十岁出头的模样,脸上裹一块黑布头巾,露出的半边侧脸满是黑痣。
饶是她一贯不喜以貌取人,也实在感觉有些生厌。她径直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递过去,道一声“不必唱了”,动作却是一顿——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那人微一侧身,撩开了头巾下的半张侧脸。不仅全无黑痣,且是一张她熟悉的面容——
张照若,上海霞飞路爵士西餐厅的女领事,张照若!
她是陈雪堂的人!
“谢谢太太,谢谢先生!”
女子躬身接了钱币,聂昭秉持住心神,直到见她转身离开,才不动声色地坐下。
眼下戏已落幕,不少食客也在此时结账起身,喧闹了整夜的厅堂转瞬便寂静下来。聂昭转眸看向宋方州,却见那人又恢复了起初的轻薄神情,眼中殊无半分蕴意。
就好像,她方才看到的红波与动容皆是南柯一梦……
聂昭定一定神,平静对宋方州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言罢,她起身离席,将将迈出两步便听他的声音响起,“随陈雪堂走了也没用,你方才喝的那杯茶,我下过药了,解药在津田良二手里。”
风轻云淡的话语中,聂昭只觉眼前一花,脚下瞬间虚软,竟是一步也难再迈出——
她跌入宋方州的臂弯里,擡眸正见他的眉目,英锐里深重,阴刻中含情。
她的意识渐渐消散,他的力道却一分分加深,令她紧紧贴合在他身前。
深切的寒意透过他的衣衫传来,却不知,是否源自那盏冰冷的铁观音。
适逢他发上的水珠低落,顺着领口坠入她的心窝,他的声音极轻,如同梦魇,“不要怕,不要怕……将我教你的讲出来,从今往后,便再无人能将你我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