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1 / 2)

雪夜缠绵 椰迩 4347 字 3个月前

初雪

谢斯遇是在全家人的期待下出生的。

只不过这个期待仅仅只持续了不到一年时间。

而后迎接他的,是无尽的深渊。

谢父谢母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两人十分相爱,几乎到了人人称羡的地步。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结婚三年,依旧没能拥有一个孩子。

因为谢母身体不好,不适合孕育。

可结婚生子似乎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人生阶段,但凡有一处没有经历都会引来其他人的诟病。

每每与身旁好友或长辈聊天,谢家夫妻都会被问到与孩子有关的问题。

但并非是他们不愿意,而是机缘未到。

三年过去,还是没能等到机缘。别说外人,就连谢母自己都有些心急。

不知道喝了多少碗汤药,不知道挨了多少根针。

终于,他们迎来了第一个爱情结晶。

尽管医生再三提醒谢母,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并不适合孕育一个新生命,危急时刻甚至可能威胁到母体的生命安全。

可当时谢母沉浸在将迎来新生命的喜悦里,其他事情都被她抛掷在脑后。

包括谢父,也无法劝导谢母改变留下孩子的决定。

随着时间推移,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谢母并非如医生说的那般,营养全被腹中孩子吸取,身体越来越弱。

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好转,脸色愈发红润,身形也愈发丰腴。

看起来比怀孕之前还要健康。

谢父心中顾虑也逐步被出现的种种变化打消,时刻浮现在脸上的焦虑神情也被喜悦代替。

两人每天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的爱情结晶降临在这个世界。

但真正到了生产那一天,事情却并没有沿正常轨迹发展。

两天两夜的痛苦让谢母生不如死,耗尽了全部力气。

听到小谢斯遇降生后的嘹亮哭声,她觉得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

但这仅是开始。

谢斯遇的降生给他们带去了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同时也是他们地狱般生活的开端。

也是谢斯遇自己的地狱。

谢母生产完后经历了一场大出血,医护人员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几乎用空了医院的血库才将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她救回。

自此之后,谢母身体一直不好,每天都要吃大把大把的药。

照顾新生命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可况夫妻俩还是刚晋升为父母的新手,没有一点儿关于这方面的经验,只能边学边做。

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谢母身体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多走几步便会出现喘不上气的状态,时常精神恹恹地趴在床边盯着小谢斯遇,脸上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笑容。

“老婆,先把药喝了。”谢父手中端着汤药走到婴儿床旁。

不愿意将悲伤落寞展现在妻儿面前,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辉,我真的很爱小遇,想陪伴他一起长大。”

“但是按照我现在的身体状态来看,恐怕很难了。”

谢母满心满眼都是躺在婴儿床间笨拙地晃动着四肢的小人儿,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下他的小脸。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谢父将手中药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双手握着眼前人的肩膀,神色极度严肃,眸底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惶恐。

谢母这才将专注于小谢斯遇的目光分了一点儿给谢父。

她笑得十分温柔。

“阿辉,我知道你不喜欢谈论与‘生死’有关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时间,所以必须要说。”

“医生早就劝阻过我们,我的身体不适合孕育一个新生命。”

“这些天我的身体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

“但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哪怕命不久矣,我都在所不惜。”

真正成为母亲之后,她才明白‘母亲’不仅仅只是一个称谓,也不仅仅只是一层身份,它拥有让人无所不能的力量。

只要孩子一切都好,母亲做出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那我呢?”

“你甘愿为了他付出一切,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弃。”

“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的日子我要怎么度过?”

谢父不想对她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无力地薅了几下头发,陷入深深懊悔之中。

听见医生说继续妊娠,有极大威胁到母体自身性命的可能性时,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放弃。

放弃孩子。

哪怕怀上这个孩子是两人努力且期待了很久的成果。

但他更想与她共度余生。

可谢母强烈反对打掉孩子的提议,说什么都不同意。

两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

随着谢母状态一天天好转,各方面看上去都比怀孕初期好了不少,谢父才逐渐放下戒备之心,终于松口。

只不过未曾想过,自己的退步换来的竟是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当初我就不应该心软答应你的要求,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

谢母自知理亏,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以为自己不会有事。”

是她的错吗?

不是。

他没有立场怪罪她。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俩的孩子,她才是这件事情中最大的受害者。

如果一个生命的出现是以另外一个生命的消失为条件,那么能不能让她和孩子平安健康地度过这一生。

他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

谢父眼眶逐渐红润,声线喑哑。

“我不是在怪你。”

“是我自己没出息。”

这些年四处求医已花费了不少金钱,积蓄肉眼可见地减少,他没钱带妻子去最好的医院看病。

“我身体本来就不好,不是你的原因。”

“阿辉,只是我希望你在我走了之后能好好照顾小遇。”

谢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重新移回婴儿床,眼眶顿时变红,眼角泛起点点水光。

自从小谢斯遇出生,谢母病情加重,谢父变得格外忙碌。

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妻儿。

说是照顾妻儿,实际全身心都放在谢母一个人身上。

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只有当谢母提醒换尿片、冲泡奶粉时,谢父才会多小谢斯遇多看几眼。

他始终认为小谢斯遇是害自己失去心爱妻子的罪魁祸首。

这种怨恨情绪在谢母去世时达到顶峰。

但谢父未曾想过,谢斯遇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人。

——

谢斯遇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有爸爸,有妈妈,并且爸爸妈妈都很爱他们。

但是他不是。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只有爸爸。

而爸爸对待自己的方式t和其他爸爸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完全不相同。

他的爸爸不爱他。

记忆中,爸爸未曾对他展露出过笑脸,也没有和颜悦色地与他说过几句话。

大多时候,他见不到爸爸。

即使见到也是在半夜,爸爸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谢斯遇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旧的衣服,双臂环抱着弯曲的膝盖,蜷缩在墙角,放缓呼吸,努力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看着谢父摇摇晃晃走进家门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上,他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倒,撑着地面想要站起。

随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身体又讪讪地缩回原处。

不能对这个男人展露出半点善意,否则遭受到毒打的几率非常大,最终吃亏的还是谢斯遇自己。

尽管有时他什么都没有做,仅是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依旧会被谢父抓出来泄愤。

谢斯遇目光跟随着刚进门、满身酒气的人移动,眸底带着与他这个年龄不符的狠厉。

只见谢父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撑着黑霉斑驳的墙壁,缓缓走到窗边。

窗户左边的墙面明显与房内其他墙面格格不入。

被主人重新精心粉刷过,干净洁白,不染尘埃。

也是这间房子中唯一的净土。

白墙上挂着一个A4大小的木质相框,谢父望着相框的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悲哀与痛苦,嘴里还正碎碎念叨着什么。

只不过相框中间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谢父的举动似乎被人下了某种未知诅咒,整个场面上看上去十分诡异,任谁看过之后都会感到浓浓的恐惧。

除了蜷缩在墙角的谢斯遇。

对于眼前出现的诡异场面,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等爸爸对着空荡荡的墙面念叨半个小时左右后,他便会将手中的酒瓶移到嘴边,一口气喝完。

有时候是啤酒,有时候是劣质的白酒,有时候是不知道从哪儿讨来的自酿酒。

无论哪一种,谢斯遇都万分厌恶。

掀开酒瓶盖子,酒精一涌而出,挥发在空气之中,并且催促他心底的恐惧因子滋生。

空酒瓶砸落在地面,发出的不是清脆响声,而是拉响了某种急促的预警。

预示谢斯遇将要遭殃。

果然没过几分钟,谢父浑厚的声音在回荡在屋内。

“那个小扫把星呢?给老子滚出来。”

说着,他一脚踹倒了挡在路中间的木椅,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谢斯遇的房间大喊大叫。

‘小扫把星’

从小到大谢父都这样称呼谢斯遇。

甚至在最开始,谢斯遇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时,他一度认为‘小扫把星’就是自己的名字。

直到后来被好心的街坊邻居知晓纠正,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谢斯遇’。

“老子数三秒。”

“老子三秒之后看不到人,你就完蛋了。”

谢父醉醺醺的,醉到连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嘴上却不肯饶过谢斯遇。

“一……二……三……”

谢父每出一次出声,谢斯遇的心脏跳动便不自主地猛烈一分。

他交叉着一双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同时在心里祈祷,祈祷面前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

这种情况时常发生,遭受一次又一次痛苦的毒打,还没完全养好结痂伤口又重新冒出鲜血。

他无力反驳,只能尽力蜷缩成一团,竭力减小挨打的面积。

后来谢斯遇学聪明了,总结出经验,遭受毒打频率便减少了许多。

酒精能很大程度上麻痹人的身体和意识,四肢行动和大脑转动都会被缓慢许多。

只要谢斯遇没有和往常一样,乖乖坐在书桌前,或者躲在角落里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这样谢父就不会注意到他。

喝完一整瓶酒后,谢父并不会维持很长时间的清醒。

要熬过他意识清醒的这段时间,谢斯遇便能躲过一次劫难。

再后来,谢斯遇慢慢长大,有了可以与谢父对抗的能力,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

但坏处接踵而至,谢父断了谢斯遇的一切经济来源,放任他自生自灭。

那时他刚初中毕业。

离十八岁成年还有几年,没办法打工谋生。

初三毕业后,身旁大部分同学都在享受悠闲而漫长的假期生活。

而谢斯遇正在为自己接下来的生存奔波。

厚着脸皮才找到一个不限制年龄,愿意接纳他的临时工作。

白天蹲在后厨旁边的水池刷完碗,晚上吹着并不凉爽的夏夜晚风,大汗淋漓地搬运卸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个暑假。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中考成绩。

谢斯遇稳定发挥,中考成绩稳居全市前三,成了各个高中眼里的香馍馍。

尤其是市内几个重点高中,开出各式各样令人心动的条件争夺他。

经过再三权衡,谢斯遇选择了全市唯一一所国际高中。

除去学校开出的免学费、生活费,以及达到一定名次每学期都能收到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之外,‘国际’这两个字让他十分心动。

这里大部分学生毕业后都不会选择留在国内上大学,而是出国深造。

谢斯遇想彻底逃离这种生活,去到一个全是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并且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出国留学是完成他心中愿望的最佳选择,而在国际高中读书也是能实现出国留学的最快方法。

高中毕业,启程前往伦敦前,秉着仁义孝道,谢斯遇久违地回家探望谢父。

“爸爸,我拿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要去伦敦了。”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一次对谢父唤出‘爸爸’的称呼。

“你还有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