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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大了些,从毛毛细雨变成颗粒分明,头顶乌云愈来愈重,天色很暗,没有风,空气阴冷潮湿。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大叔,操一口地道的檀城本地方言。
中国的方言种类繁多,且博大精深,有时候甚至村南村北的方言都有细微区别,更遑论县镇之间。
司机说的是檀城一座小乡镇的方言,除了洛水镇几乎没人会说没人听得懂。
恰好,温榆的爸爸祖籍就是洛水镇,爸爸偶尔会和来城里办事儿的亲戚说这种方言,在老家,爸爸也会跟爷爷奶奶叔伯婶娘说这种方言,而温榆在六岁以前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家洛水镇待着,一来二去每天听大人说这种方言,也就渐渐听得懂,不过她说不流利,比较蹩脚。
“是啊是啊,开春了暖和了有很多人来这边旅游,我打算买辆电车拉客,这油车太费油了,划不来,你也打算买一辆新能源?才八万?哪里的车行卖这么便宜?马勒戈壁那天那个推销员跟我说他们店最便宜的也要卖十三万,我操他妈的,也太不厚道了,还跟我说是老乡给老子优惠价,优惠他老母哦优惠,这瘪犊子……”
司机骂骂咧咧说了一大通方言,挂断后清了清嗓,笑着用普通话对温榆道:“不好意思啊姑娘,聊太久都忘记问你上哪儿了,你上哪儿啊?”
“师傅,我上洛水镇。”
司机瞄一眼后视镜,继续微笑着搭话:“洛水镇啊?你去那边旅游吗?那边其实没啥好看的,就一个破小镇,山山水水也就那样,网上照片都是ps过的,实际上风景也就马马虎虎,好多人来这边玩儿都说被骗了,也不知道我们小镇怎么火的。”
“师傅,你是洛水镇那儿的人吗?”
“当然喽,我土生土长本地人,好久没回去了,那块儿地也不知道开发成什么样了,一座破石桥天天吹什么烟雨江南,等旱季水干了难看得要死,要来洛水镇玩儿就要等三四月来最好,烟雨江南嘛,三四月可不是天天下雨?雾蒙蒙的,下雨就好看,等到了夏天水干了就不行了……”
司机似乎有点儿话唠,继续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然后接电话,操着方言和老乡各种扯皮骂娘。
虽说司机以为她听不懂就放肆开怀地骂了不少娘,这不太文明,可温榆聆听着这熟悉又遥远的乡音却倍感亲切。
她内心感激着,似乎恍惚间她回到了从前,回到儿时,回到遥远的最初的小镇,那里有她儿时的懵懂天真,也有和爸爸妈妈相处的愉快时光……
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她有时候甚至不想长大,这样就不用和爸爸妈妈分开。
人总是会近乡情怯,或许吧,车子越是离洛水镇的路标近,她越是感到烦躁不安……不知道从前走过的路还是不是原来的那条?
老家门口的枇杷树是不是已长成参天大树?那座老房子有没有因为年久失修没人居住而摇摇欲坠?
妈妈是不是已经变得很老?脸上的皱纹和白头发是不是比上一次见她要多很多?
一幕幕儿时记忆如流水般蹿入脑海,像走马灯播放着,有些记忆模糊不清,有些却很清晰。
车子停在横穿洛水镇的一条大马路上,天色越来越沉,似乎预兆着大雨倾盆。
司机掉头的时候跟她说:“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姑娘你可别去爬山,年年下雨都山体滑坡,还有那条河,别去河边玩儿了,你别看那河水清在边上看起来很浅,深的地方有三米多呢,年年都有人淹死,你当心啊。”
温榆微笑着应下,从包里拿出一把橙色的折叠雨伞撑开来。
就在她撑开伞之际,雨势倾盆,好险啊,差点就淋湿了。
她庆幸着,笑着往镇上走去。
小镇很热闹,来旅游的人很多,男男女女,大多是背包客和小情侣,背包客的行囊简单,还有一两个骑行的骑手路过修整,大包小包拖在自行车上,小情侣则手挽着手一边订宾馆一边问哪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
雨太大不好走,温榆于是到一家小饭馆避雨。
已经上午十一点,她早上吃得少,现在也饿了,店里边的食客一个个吃得特别香,她很快抛弃了一个女明星该有的职业素养,叫来服务生,点了一碗牛肉面和一碟当地特色油炸小吃,接着便大快朵颐。
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啊。所以她很愉快地原谅了自己。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雨停了放晴,阳光明媚温暖,小镇变得更热闹,一条当地著名的购物古街简直挤满了人,人山人海,温榆挤了好久才挤出去。
她走了十来分钟,在一家三层仿古小楼房前站住,房子刷着白色漆面,漆面有些开裂,雨水从缝隙里渗透进去,墙面濡湿,那些缝隙像盘踞的蛇一般渗人。
紧邻着的一栋同样是三层的仿古小楼店面是一家卖小饰品的。
各种各样的梳子头饰手串珠链项链琳琅满目,门口两个金黄色头发的老外叽里呱啦说着英文。
头上戴一朵红色绒花的老板娘用不太标准但能让老外听得懂的英文叽里呱啦地和老外介绍自家产品,说得口干舌燥,最终,老外没买,因为那是两个男的,还手牵着手,不像是有女朋友的那种人。
老板娘有些张牙舞爪地自言自语:“两个大男人又不买害我说了半天口都干了!”
温榆走过去,摘下墨镜,戴着口罩跟老板娘问了好。
“鲁阿姨,是我,小榆,最近生意还好吗?”
老板娘盯着温榆看了半天,一拍手走过来拉住温榆的手道:“哎呦!是小榆啊?你多久没回来找阿姨说话啦?从京市回来的吧?我囡囡说去年在京市碰见过你呢!回来看你妈妈的吧?”
鲁阿姨说着,望了一眼隔壁大门紧闭的店面,那是家茶馆。
温榆睫毛一颤:“阿姨,我妈妈今天没空吗?怎么不开门?”
“你妈妈的茶馆很久没开门了,年前就关了门,不过你别担心,她身体还算好,年前关门回你外婆家去了,说是娘家有个侄女儿要和你妈妈拜师学茶艺,你妈妈回去就住下了,本来吧你妈妈是想把衣钵传给你,你去做了演员,她只能另外收徒了。阿姨特别喜欢看你演的电视剧,一会儿你给阿姨签几个名吧,我要拿去炫耀。”
“……好吧阿姨。”温榆笑着应了。
她没有茶馆的钥匙,在茶馆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看天色不早了,于是离开古街,坐乡镇公车到清阳山公墓。
洛水镇这边有习俗,过完年到清明的这段时间也要扫墓,于是清阳山公墓的不少墓碑前有鲜花和各式祭品,水果占了大头。
温榆在古街买了一篮水果和一束菊花,她将东西摆放好,随后用外套垫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她坐下来,看着墓碑上爸爸的照片良久,伸出手慢慢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
她微笑着看着照片,好像真的在跟爸爸对话。
“爸爸,这边最近天天下雨,你跟我一样超级讨厌下雨天,是不是每天心情都很不好呢?”
“妈妈一定来看过你了吧?不然除了妈妈,还有谁会肉麻地送你玫瑰花。你们两个好肉麻,干嘛一把年纪了还送玫瑰花啊,妈妈都没送过我花呢。”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笑容亲切,就好像真的在聆听着女儿的唠叨。
“爸爸,我还给你带了北街你最爱吃的那家驴肉饼哦,不过我太馋在路上私自吃掉了两个……”
天上又开始下毛毛雨,原本已经干掉的墓碑又被打湿,摸起来滑滑的,温榆拂去照片上的雨水,目光变得稀薄。
“爸爸,你还记得我的初恋男朋友吗?就是那个叫岑亦白的。你一定很奇怪他为什么只来看过你一回吧……嗯,实际上我们早已经分手,抱歉啊爸爸,现在才告诉你这件事,原本应该七年前就告诉你的,可那时候我不想跟你说这件事,我怕你知道了不高兴,我想让你开心得久一点,你一定跟我一样很喜欢他对吧,毕竟拐一个这么帅的帅哥骗回家很不容易呢……”
温榆半笑着喃喃:“爸爸,我又遇见他了。七年了,他好像没怎么变,是不是我沉浸在过去太久了出不来产生了错觉呢?他现在对我脾气好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分手那天,他对我说了很伤人的话,他感到亏欠,所以现在不想对我再说重话吗……”
“应该……不可能了吧?我和他。爸爸你知道吗,当初我跟他在一起就患得患失。他这个人特别招女孩子喜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其实他认识的女生里边有好多漂亮的,我就好像捡漏一样……上次拍戏他忽然来片场,看我的眼神那么冷冰冰,我其实很难过……我以为我们的关系会缓和不至于那么糟糕……”
说着说着她没了声,哽咽着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沉默了许久。
雨越来越大,她终于把头靠在墓碑上说:“爸爸,我要走了,雨下得好大。”
因为下雨,清阳山比平时更空荡荡,举目都是凄凉的景致,雨中的杜鹃花也像在哭泣……温榆刚刚走下山,手机便不停响铃,她划开接通了。
“榆姐你在哪里啊?约好的化妆师到了……”
“我马上回去,你和化妆师说一声抱歉,她不想等的话就不要勉强,妆我自己化就好。”
“好吧,那姐你要快点回来哦。”
“嗯。”
挂断电话,温榆沿着湿滑的道路下了山,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像一幅巨大的画布,没有色彩斑斓,只有单一的灰色调,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