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开业大吉下
12月25日,西方圣诞节,也是“天佑酒家”开张的日子。
今日一早贺家姆妈就穿上了预备过年时候才穿的大红织锦缎罩衫,黑色麂皮皮鞋。还特意去街口王师傅的理发铺焗了个油,烫了个卷子头。只可惜身体还没有恢复彻底,嘴巴还有点歪,要不然还真是个风姿绰约的老太太。
前天夜里,贺家姆妈不顾女儿的反对,执意搬回涵养邨住。虽然有冲水马桶的日子非常快活,洗澡也方便,但是她就是住不惯。
她睡惯了棕梆小床,乍一睡到女儿的席梦思大床上,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感觉睡在云端上,随时会跌下去。一辈子都没体验过失眠滋味的老太太住到后来居然失眠了。
另外女婿对她实在太好了,一天三顿饭变着花样伺候,实在让人有点吃不消。
贺家姆妈想人都是有点贱兮兮的,她一辈子吃惯苦头,有点害怕享福。她听人家说,一个人命里的福分多少,都是老天爷事先派好的,要节约着享受。如果一下子全部用光,恐怕她就要回苏州了。
贺家姆妈嘴上说自己不想当老妖怪,老不死,心里还是想多活几年的。
这些不算,最关键是贺敏敏不准她打去麻将。
往日里贺家姆妈吃好午饭困个中觉就出门右拐踏进张老师家里。张师母早早摆开架势,等着诸位邻居入席。她们打得是一圈一分钱的“卫生小麻将”,就算手气霉到根,不过块把钱的事情,主要是图个开心。
打到半场,张师母端出点心。有时候是酒酿水潽蛋,有时候是红枣银耳羹。如果是春天,还有糖水鸡头米。鸡头米是贺家苏州亲戚送来的时鲜货,上海的小菜场里很难买到,就算买得到也贵得吓死人。
其他老太太们也不好意思独吃张师母,于是也拿出自家带的点心。云片糕、沙琪玛、苔条梗、蝴蝶酥……云片糕是女婿从朱家角带回来的,沙琪玛是第一食品商店买的,苔条梗是“一定好”的,蝴蝶酥不用讲肯定是国际饭店的。
几个人边吃边聊。听说隔壁印刷厂最近不干好事,印刷黄色小卡片被“老派”端掉了。三角地菜市场这两天的小黄鱼格外新鲜而且不要票。八号里“翘脚”跑掉五年的乡下老婆前两天又回来了,带了一个三岁的小把戏回家让他叫翘脚“爸爸”,关键是翘脚还认下他了大家说滑稽伐……
一群人吃吃喝喝笑笑,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情报。不但满足了口腹之欲,精神上也得到了满足。
吃完点心继续打,一直打到下午三点半,个人散去。回家烧菜的炒菜,接小囡的接小囡,愉快的一天过去了。
住在小阁楼这几天,打不到麻将,摸不到骰子,听不到“呼啦呼啦”的洗牌声音,贺家姆妈觉得人生格外空虚,骨头缝都在发痒。
偏偏女儿说医生讲的,中过风的人不能长时间久坐,更不能受刺激。说毛病没有好彻底之前,绝对不允许她去打牌。
贺家姆妈一直忍到前天终于忍不住了,一定要回家住,说再憋下去她中风没有好,神经病要憋出来了。
她本来以为一回家就能和麻将搭子们欢聚一堂,谁晓得张师母几天前下楼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尾巴骨裂开,也住院去了。
从医院看完张师母回来,贺家姆妈越发失魂落魄,精神头少了一半。要不是今天是女儿女婿大好的日子,真懒得从床上爬起来。
“姆妈,笑一笑呀。阿发在给你照相哩。”
魏华连忙捅了捅婆婆胳膊肘。
贺家姆妈皮笑肉不笑地歪了歪嘴巴。
周阿发拿着部相机忙前忙后起劲得不得了。他今天难得没有穿一身黑,打了条红色领带,总算身上有点喜气。
“啊呀,还请了圣诞老人。”
魏华指着前头道。
只见一个背着红色麻袋的白胡子老公公从店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给孩子们发糖,贺杰见状尖叫着跑了过去。魏华定睛细看,认出这白胡子老头是厨师小胖。
“大家里面请,圣诞节就要吃圣诞大餐。新店开业,全场八折,欢迎品尝。”
“玛丽库里斯麻丝(MerryChristas),喂欧康(wee),cheap来兮的。”
小胖沿街发传单,时不时蹦两个洋泾浜的英文单词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小胖叔叔,你的英语比我还要蹩脚。”
贺杰抱着小胖的腰,露出少了两个门牙黑洞洞的小嘴。
“一定是敏敏想出来的主意,蛮噱的。”
魏华比谁都了解她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姑子,从小到大主意大。难得阿天好脾气,由得她指手画脚。要是换一个男人做丈夫,肯定要夫妻失和。
想到这里,魏华看了眼站在巷口低头看《新民晚报》的贺健。
前段时间贺家姆妈通关系给他在菜场找了个工作,帮人修家用电器。虽然工资不如从前,也没有编制,总算不再游手好闲。
自从上回魏华在医院里提了一句“郑小芳”后,夫妻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只有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才他会对她讲两句话。平日里走进走出,都垮着一张冷脸,对她视而不见。魏华心想真是可笑,他这副吞头势(沪语:模样)倒似乎是她罪大恶极,故意挑事了。
马路那头传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引得众人翘首。只见一部蓝色大卡缓缓驶来,车上两边拉起横幅,写着“热烈庆祝天佑酒家开业,新店限时大酬宾”几个大字。
十来个穿着西洋仪仗队制服的小伙子打鼓的打鼓,敲锣的敲锣,吹号的吹号,声势浩大。
“小小街边饭店开幕,还请了工宣队来表演?”
“有气魄!看来这爿小店有点名堂。”
众人议论纷纷。
“怎么上面还有个美女?”
“妈!是敏敏!”
魏华眼尖,看到车上穿着一身酒红色礼服,手里拿着个麦克风的漂亮女郎赫然就是贺敏敏。
“嬢嬢,嬢嬢是大明星!”
杰杰拉住贺健的胳膊激动地直蹦跶,贺健不耐烦地推开儿子,把报纸叠起来塞到胳膊肘底下。
江天佑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也快步奔了出来。
他扒开众人,一路走到卡车下,擡头看着一身华服面如芙蓉的妻子,眼睛都在发光。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天佑酒家的开业典礼。!”
贺敏敏说罢朝身边的小号手眨了眨眼睛,后者心领神会鼓起腮帮子起了一个前调:
浪奔,浪流,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是喜,是愁。
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成功,失败,
浪里看不出有未有。
贺敏敏的广东话有板有眼,台风稳健,乍一听还真有点香港老牌歌星凤飞飞的味道。
上海人都有喜欢轧闹猛的毛病,俗称“人来疯”。曲声一响起,路上的行人们越聚越多,竟然堵塞了路口,造成了小小的交通拥挤。
“多谢,多谢。”
一曲唱毕,贺敏敏拎着裙角向四面鞠躬。
她想从车上跳下去,看看高度有些害怕。正在踌躇间,江天佑上前一步,冲她张开双臂。
贺敏敏毫不犹豫跳进他的怀里,蓬松的裙摆像是一朵红云同时罩住两个人。周围人起哄得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