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克没有说话，只觉得心中一阵压抑。

徐世初继续道：“不过，沈克，你不是一个失道之人，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幸免于难，平安相聚。所以，我觉得道法之理，一定是明德至善。”

“别跟我说什么道道道啦，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修道的道士。”沈克笑了出来，情绪也轻松了几分。

“你们说的通明塔究竟是什么，为何通明□□塌之后，所有疫病和恶鸟都消失了？”曹恩骏不解道。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了解得越多，就越发感到自己的无知。”徐世初蹙眉道。

曹鸣川却笑道：“你说的没错，你我皆凡人，凡人总会有认知的局限性。不过，我最近有想到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是关于通明塔的。”

“什么事情？”众人好奇道。

“无论是韩景川的笔录，还是黄子庚的话，都把通明塔说成一条无比美好的飞升之路，但有趣的是，通天塔在许多文明的传说中都出现过，然而大多数文明，都认为通天塔是必须毁掉的邪物。”曹鸣川道。

“你的意思是，巴别塔？”曹恩骏顿时想到什么。

“不仅是希伯来神话中的巴别塔，在炎黄神话中，黄帝的后人颛顼帝，曾特意派遣使者重和黎两个人，去毁掉一座通天之塔，这一事件，就是传说中的绝天地通。同一时期的西方也有类似的传说，记录下这些传说的几个文明是各自隔绝的，却都留下十分相似的记载，很有可能，是有一些真实的事情发生过。”曹鸣川道。

“绝天地通？”沈克想起伶音萝中奇怪的声音。

“巴别塔的巴别一词，在希伯来语中寓意堕落，然而，在巴比伦语中，却寓意神之门。这一说法，倒是与通明和通冥有几分相似。不过，其中真假虚实，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也不能妄加论断。”曹鸣川解释道，“在我看来，凡人就是凡人，如果妄图将自己变成神仙，不但不会成仙，反而会入魔，许多看似可以成仙的事情，比如高塔通天，或者羽化成蛹，都在将我们推入一个无尽的深渊。”

“所以，毁掉通天高塔，反而可以解除入魔的危机。”沈克问，“从而治愈我们自身的恶疾？”

“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明德至善，总是没错的。”曹鸣川摇头笑道。

“陆醒一直神神秘秘的，他到底是什么人？”沈克还是有些不解。

“我不了解这个人，不过，对比不同文明的神话，总会发现一些耐人寻味的重合点。在炎黄神话中，毁掉通天塔的是颛顼帝的使者，一人名叫重，一人名叫黎。而在希伯来神话中，毁掉通天塔的人，通常被称为天之使者，也就是天使。”说到这里，曹鸣川扶了扶金丝眼镜，态度严谨道，“不过，天使一词，如今已经非常泛滥，很难再有明确的意指。”

“天使是什么呀？”曹豆豆好奇道。

“大概，用你的话讲，就是神仙哥哥？”曹鸣川笑着摸摸豆豆的头。

“我的神仙哥哥才不会飞走呢！”曹豆豆急了，紧紧抓住徐世初的胳膊。

这时，曹安已经准备好晚饭，招呼众人道：“过来吃饭吧，今天晚上的好吃的特别多哟，来晚了就没有啦。”

豆豆一听到吃饭，神仙哥哥也不要了，径直朝着餐桌奔去。

于是，当晚众人齐聚一堂，嬉笑打闹着开始吃晚饭。

曹恩骏总觉得是自己当年没有拦住人贩子，所以才弄丢了沈克，他一直在不停地给沈克夹菜，特别心疼这个四弟：“沈克，我知道你自小在海边长大，我们常吃面食，你可能不太喜欢，我打算再请一个厨子。”

“没有没有没有。”沈克抱着饭碗吃得正香，“只要能和你们在一起吃饭，吃什么都是香的。”

曹鸣川立刻同意道：“可以呀，过两天，我有一批货会途径青岛，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让他们请个青岛的厨子回来，那边的厨子不仅会做鲁菜，还会做西餐，海鲜也做得很好，一定更合你们的胃口。顺便，还能再捎几箱啤酒回来，沈克你喜欢吗？”

“喜欢！崂山的山泉特别甜，酿啤酒可好喝啦。”沈克拍桌道。

徐世初冷不防说道：“我也想喝。”

“哇！师兄你怎么啦？”沈克吓了一跳。

“日后世道变好，我们身无杂务缠身时，可以一起去崂山看看，顺便再去趟青岛，好好吃一些海鲜。”曹鸣川笑着说。

“我不喜欢吃海鲜，我只喜欢吃土豆，今天的土豆炖牛肉特别好吃。”曹豆豆说着，故意捡起一块土豆在沈克面前晃了两下，这才塞进嘴里。

“妈的……”沈克好想打架哦。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徐世初笑着拉住沈克，道，“我也想吃海鲜。”

“师兄你还俗啦？？”

曹鸣川十分不解道：“这个，据我所知，道家并不忌讳酒肉吧？”

“不是，我师兄以前那个样子，二哥你是没有见过，每天都是粗茶淡饭，毫无口腹之欲，我小时候，想拽着他出去喝个啤酒吃个海鲜，还要被他教训一顿。”沈克愤愤然道。

“人总要长大嘛。”徐世初正在和豆豆一起吃土豆炖牛肉。

“对了，我我刚才一直听大家说，你们是崂山上下来的神仙？”曹恩骏饶有兴致道。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崂山哪有什么神仙，全是骗子。”沈克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崂山道士真的是假的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崂山道士吗？”曹余庆自小就喜欢仙山美境的传说，此时听沈克这样说，总觉得有些失望。

“有啊，我。”徐世初一边嚼着土豆和牛肉，一边说。

“嗯！我们的徐道长不是假的，他就是一个真道士，特别可靠。”曹余庆猛烈点头。

“得了吧你，就你现在这个还俗样子，整天打扮得跟陆醒一样时髦，哪里还像一个真道士？”沈克斜眼瞧了瞧徐世初，十分不服气，“喂我说，你和豆豆，能少吃两块土豆吗。”

“我永远都是一个道士，修道就是我的人生。时代可以更叠换新，道法明德之事，却是永存的。”徐世初放下筷子，认真道，“问道之路还有很长，我们应该一起走下去。”

“这个，我对修道真没兴趣。”沈克只想再多吃两口饭。

“沈克，你也是贤者的传人，血派和镜派之间，不应该成为敌人。”徐世初正色道，“我希望我们是永远站在一起的。”

“好啦好啦，没问题的。”沈克埋头吃饭。

不过，不管怎么说，可以一起吃饭真是开心呀，沈克又在内心偷笑着。

在这之后不久，曹恩骏和曹鸣川匆匆离开，各自去忙他们的事情。曹家的生意重新开张，通明洋行里又变得忙碌起来，码头的商船进出港都十分顺畅。

沈克也是意气风发，开着他的小洋行，整天忙于生意。

这段时日里，徐世初身上的学者气质渐渐显露，他开始像陆醒一样，在澄明堂任教，并且辅助曹鸣川进行各种货物的采购事宜，起初，他们运送的还是工厂机器，到后来直接采办武器和药品，不断运走。徐世初严谨细心的态度十分可靠，为此，曹鸣川倒是轻松不少，起码不用每次都跑到码头来验货。

沈克和徐世初，一个专心做生意，一个认真搞学术，倒也相得益彰。

虽然大哥二哥一再叮嘱曹余庆，不要总是把事情推给沈克，但是曹余庆却乐得清闲，他接手了苏士诚的咖啡馆和画室，渐渐地，也变成一个吟风弄月的文艺派公子哥儿。

曹安也被自家少爷逼着，去学了煮咖啡的手艺，然后常常和曹余庆一起，在咖啡馆招待曹家众人。每当此时，大家就会调侃说，四兄弟中，恐怕只有曹余庆最是好命，而沈克总是无奈笑笑，和曹余庆打闹一番，到最后，依旧在勤勤恳恳地埋头做生意。

对于沈克来说，学术和艺术固然也不错，不过，还是揣进自己兜里的小钱钱最可爱啦。

与此同时，曹豆豆的资质愈发显露出来，他已然成为沈克的得力助手，在通明洋行忙里忙外，十分能干。只不过，曹豆豆这个年轻的掌柜，并不会像其他伙计那样，对他们的少东家唯命是从，一旦沈克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曹豆豆总能驳回他的指示，然后将事情做得更加周全。

以及，和沈克抢哥哥这件事情，已然成为曹豆豆的日常使命。沈克现在也算是看清了曹豆豆这个小混蛋的真面目，他觉得，豆豆这个孩子就是个窝里横，平时面对陌生人会怕得像只鹌鹑，面对熟悉的家人，却是一副被宠坏的模样。

不过，随着豆豆的长大，他也越来越像徐世初，处事更加坦然镇定。从西学堂毕业之后，他在洋行里接人待物成熟了许多。舶来货的进口生意，曹豆豆十分得心应手，他作风新派，眼光独到，再加上沈克的精明老辣，洋行的生意逐渐在租界里打开了新的局面。

每当这个时候，沈克总是笑得特别无奈：“豆豆你做什么都挺好，就是，如果你像你哥那样听我的话，就好了。”

“我哥徐世初，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曹豆豆昂首道。

“是是是。”沈克现在已经不想跟小孩子斗嘴了。

“我哥说，他听你的话，并不是因为你可以控制它，而是因为他信任你。”曹豆豆道。

“那你信任我吗？”沈克笑了。

“还行吧。”此时的曹豆豆正在整理窗台上的盆栽，“哇你看，我们的小绿狗发芽啦！”

晨光熹微中的白色木台上，一株幼小的萌芽已然破土而出。

这一年的租界，依旧是一片孤岛浮华。

沈克却隐然觉得，他像是登上一艘汽笛鸣响的货轮，虽然未来依旧波涛跌宕，但是扬帆起航的事情，只要坚持做下去，明空云海之地，总会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