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爱你,就像在说我活着。
第一滴雨水穿透玻璃时,他正站在落地窗前数着对面楼层的灯火。那些光斑在雨幕中晕染成琥珀色的雾霭,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蝴蝶标本。空调外机在夜色里发出断续的嗡鸣,让他想起大学时代老旧收音机调台时的电流杂音。
“要关窗吗?“她说这话时正踮脚去够书架顶层的《追忆似水年华》,亚麻裙摆扫过橡木桌面的茶渍。他闻见她发间飘来的柑橘香,混着窗台上枯萎的洋桔梗残骸,在潮湿空气里发酵成某种令人心悸的甜腻。
雨更急了些。霓虹灯牌在积水中投下扭曲的倒影,便利店的白炽灯管在二十二层的高度看来像漂浮的萤火虫尸体。他望着她解开衬衫第三颗纽扣的动作,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和去年深秋在天文台看到的猎户座腰带如出一辙——当时他们裹着同一件羽绒服,哈气在镜片上凝结成霜花。
“知道雨为什么总在黄昏下吗?“她将凉掉的伯爵红茶贴在颈侧,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睫毛投下的阴影,“因为云层要赶在天黑前把积蓄的光都哭出来。“玻璃上的水流突然开始逆流,他看见十七岁那年在图书馆顶层,她踮脚取下高处诗集时,白裙下摆掠过自己颤抖的腕骨。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裂痕,像被撕碎的蝶翼。她忽然握住他正在调试老式留声机的手指,唱针划过黑胶唱片时迸发的杂音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鸽子。那些振翅声穿过十七层楼的高度,在混凝土森林里碎成细雪般的寂静。
“记得你总说永恒是骗人的谎话。“她将冰镇梅子酒推过桌面,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在乐谱残页上,“可你看这些雨,它们重复同样的轨迹降落了四十六亿年。“他想起昨夜暴雨中的便利店,她浑身湿透地冲进来,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收银台前溅起微型的银河。
老式座钟的铜摆突然卡住,震落钟摆顶端积攒的铜绿。她赤脚踩上真皮沙发,脚踝铃铛般的脆响惊醒了蜷在窗帘褶皱里的虎斑猫。那只猫跃向书架时碰倒的威士忌酒瓶,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褐色的岛屿。
“我有时觉得呼吸是件多余的事。“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倒映着她剪影般的轮廓,“直到听见你说的每个字,才想起该怎么让肋骨间的风箱正常运作。“雨滴在空调外机接水盘里积成小小的镜面,倒映着对面大楼熄灭的最后一盏灯。
她突然起身拉开窗帘,暴雨夹杂着汽车尾灯的红光倾泻而入。湿透的亚麻裙紧贴着肌肤,勾勒出锁骨下方淡青的血管脉络,像某种古老生物的鳃裂。他看见她后颈有颗小痣,位置与他锁骨上那粒经年不愈的烫伤疤痕恰好对称。
“知道吗?“她将冰凉的手掌覆在他手背,“当我在便利店看见你时,雨水正从自动门卷帘的缝隙漏进来,在地面画出蜿蜒的银河。“他想起那晚她湿透的帆布鞋在地砖上拖曳出的水痕,像某种未写完的摩尔斯电码。
楼下的救护车鸣笛刺破雨幕,红蓝光斑在墙面游走如濒死的极光。她踢掉鞋子蜷缩在皮质扶手上,哼起走调的《AazigGrace》。他数着她锁骨随呼吸起伏的次数,发现比对面写字楼未熄灭的应急灯还要少七次。
“最奇怪的是,“她将威士忌杯沿抵住他下唇,琥珀色液体顺着脖颈滑落,“我们明明活在量子纠缠的时代,却要靠摩斯密码传递心跳。“他尝到威士忌里融化的薄荷糖,想起去年夏天她在天文台用激光笔在他掌心刻下的光点,此刻仍在视网膜上隐隐发亮。
老座钟突然发出齿轮错位的呻吟,整点报时声惊散了檐角聚集的雨燕。她赤脚踩过满地狼藉走向阳台,湿透的裙摆扫过古董地球仪,南极洲冰盖在台灯下融化成深蓝色的泪痕。他数着她踩过的地板缝隙,发现排列顺序与结婚证书编号完全吻合。
“知道雨什么时候会停吗?“她倚着生锈的防盗网,远处商厦的巨型屏幕正在播放永不停歇的早安问候,“当所有未发送的短信都变成陨石坑,当每句我爱你都找到对应的回声。“他看见她瞳孔里映着对面大楼逐渐亮起的晨光,像两粒正在萌发的宇宙微尘。
雨不知何时小了。他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残留的戒痕,形状与他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磨损完全契合。晾在阳台的白衬衫突然被风吹起,露出内衬上褪色的蓝晒图——那是去年夏天他们在暗房冲洗的合照,显影液里漂浮着尚未定格的永恒。
“要关窗了。“他说这话时,最后几滴雨水正沿着窗框的裂缝渗进来,在橡木地板上汇成微型瀑布。她转身时亚麻裙摆扫落桌角的柠檬茶,塑料瓶滚落时在波斯地毯上压出半枚心形褶皱。
晨光穿透云层时,他发现她蜷缩在旧沙发上的睡颜,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恰好是希腊字母θ的形状。威士忌杯底残留的冰球已经融化,杯沿的唇印与十七岁那年在天文台望远镜目镜上留下的雾气痕迹渐渐重合。
楼下传来垃圾车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的声响,混着远处教堂钟声的余韵。他轻轻抽出她枕着的《追忆似水年华》,发现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脉络,正与他衬衫第二颗纽扣的纹理严丝合缝。
夜色如墨,星河璀璨。
但这片天界的星空,却显得格外遥远与冰冷。那些闪烁的星辰,彷彿不是生命的摇篮,而是无数古老眼睛的凝视,冰冷,威严,又带着无尽的漠然。月光穿过稀薄的仙气,洒下清冷的光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氛围之中。
黄龙士依旧静立原地,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又有些……悲壮。他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沉思,又或者,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那双深邃的眼眸,望向虚空深处,彷彿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时空壁垒,看到了那传说中的创界山。
创界山……
这个名字,对于落蘅芜来说,同样是如同禁忌般的存在。她只在一些最古老的、用不知名兽骨记载的残卷中,看到过关于这座山的零星描述。据说,那是诸天万界的起源之地,是大道最初衍生的所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而创界山,本身就是“道”的具现化,是秩序与混沌的交界点,是生命与死亡的轮回盘。
光明顶,是创界山的最高峰。据说那里终年沐浴在最纯粹的造化之光中,能够洗涤一切尘埃与污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本来面目。但同样,那里也是禁忌中的禁忌,是连神魔都望而却步的禁地。据说,通往光明顶的道路,布满了重重考验,不仅有来自天地法则的阻挠,更有无数上古遗留下来的、强大的禁制与凶兽守护。千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谁能够真正登顶。
“创界山光明顶……”黄龙士低声呢喃,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听起来……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是向往,还是……嘲讽?
落蘅芜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知道,这位黄龙上神是真的动了念头。那三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条件,他竟然……开始认真考虑第一个了!
“上神……”她颤抖着声音,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创界山……太过遥远,也太过……危险。您……”
“危险?”黄龙士打断了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对我来说,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的束缚。”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月无瑕,那眼神锐利,彷彿要将她看穿。
“月无瑕上神,你似乎……一直很平静。”
月无瑕迎上他的目光,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说道:“生死轮回,因果定数,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求道者,本就该……逆天而行。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荆棘,是光明还是黑暗,都……无所畏惧。”
她的话语,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清冷,却又带着一种……决绝。
黄龙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赞赏。
“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大笑着,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月无瑕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想不到,堂堂天界,竟然还有你这样……清醒的存在!”
月无瑕没有回应他的讚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只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和……宿命的安排吗?”黄龙士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月无瑕的脸色微微一白,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轻声道:“认清现实,并非意味着放弃。或许……默默守护,也是一种……抗争。”
“守护?”黄龙士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守护谁?守护这个虚假的秩序?还是守护……早已注定的悲剧?”
他的话语,如同尖刀般刺人。月无瑕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反驳。
落蘅芜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她感觉气氛越来越压抑,两位上神之间的气机碰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很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远离这两个可怕的存在。但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好了。”黄龙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许多。“月无瑕上神,多谢你的‘点醒’。”
他转向落蘅芜,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份平静之下,却彷彿隐藏着更加汹涌的暗流。
“小仙官,多谢你的……忠告。”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落蘅芜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知道,这位上神……恐怕已经下定了决心。
“既然……创界山之路,遥不可及,”黄龙士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深邃,“那么……剩下的两条路呢?”
他看着落蘅芜,一字一句地说道:“成为灵王?或者……成为玉帝那样的存在?”
落蘅芜闻言,如同被五雷轰顶,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落。
成为灵王?成为玉帝?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痴人说梦!
灵王,那是超越了仙尊、仙帝、乃至一切已知境界的存在,是近乎于“道”本身的化身,早已超脱了轮回,不在五行之中。整个诸天万界,又有几人能够企及?
至于玉帝……那更是只存在于遥远传说中的名字。据说那是上一个纪元的主宰,拥有着难以想像的无上威能。但祂最终为何陨落?又为何未能再现世间?这一切,都是未解之谜。
成为玉帝?这根本就不是凡人(哪怕是仙)能够思考的问题!
“上神……您……您在开玩笑吗?”落蘅芜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哀求。
黄龙士看着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落蘅芜拼命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不……不像……”她哽咽着说道,“只是……只是这两条路……比登天……还要难啊!上神!您……”
“难?”黄龙士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疯狂?“对我来说,最难的,从来都不是路本身。”
他抬起头,望向那深邃的夜空,彷彿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
“真正的困难在于……选择。”
“选择一条路,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哪怕……这条路上……布满了荆棘,充满了坎坷,甚至……通向……毁灭。”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片寂静的夜空中回盪,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所以……”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落蘅芜,“告诉我,除了这三条路,还有……别的方法吗?”
落蘅芜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大脑一片空白。她只想逃离,只想躲起来,远离这个可怕的存在。但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没……没有了……上神……”她颤抖着回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小仙……真的不知道……”
黄龙士沉默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亘古不变的孤山。周围的仙雾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息,开始变得躁动不安,翻涌得更加剧烈。
时间,彷彿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黄龙士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我知道了。”
他轻轻地说。